只见男子缓缓抬袖起身,微启薄唇,谓然:“承蒙仁兄抬爱,汝颜不甚惶恐。”
筑子遥听闻,喃喃低吟几声,忽而心头明了,原来眼前之人就是姬汝颜。
他晓得此人,是因不日前在宫中看到的一副题词,名曰《凤求凰》,乃两个月前段景特地遣人相邀,请姬汝颜提笔写下赠予常腓的。
筑子遥还曾感叹那一手梅花小纂写得甚为微妙,字中花,花中字,一如他的曲子那般摄人魂魄。
“姬汝颜”这三个字可谓风靡整个大梁的存在,年仅弱冠的他已够格被皇帝称之为“文豪”,其才可想而知,当是位人间鲜有的儒雅公子。
然,世人都晓得他风光在外的名声,可于过去又有几人在意?
他也曾是昔日姑苏名门姬家少爷,自幼天资过人,在琴棋书画方面更是造诣颇深。奈何之后门庭败落,宅府被抄,他便独自一人携琴遍走天下,从此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民间传言姬家被封后不久他便饿死街头,可谓天妒英才。也有传言道是姬汝颜一生无视名与利,四处漂泊浪迹天涯却是过得逍遥自在,最终归隐山林圆满了结余生。
无论哪种说法,都可见得红尘对他的淡漠与不公。
直到几年前,“姬汝颜”这个名字才再次现世,随之而来的,是少年横溢无止的盖世风光。
届时,坐着的男子见状也是起身,眉目恭敬道:“姬公子当真名不虚传,在下陆梓,今日得教。”
“陆公子,昔年故人也曾多次向吾提及于你,可惜迟迟未能与陆兄见上一面,今日相遇便是缘分,不知陆兄可愿结交姬某这个朋友?”
“公子说的哪里话,能与姬兄结友,可是陆某此生一大幸事,尽管……故人不归。”自称陆梓的男子眼底闪烁着几分哀伤心痛的情绪,仿佛又恨又气,却也是转瞬即逝。
不过,陆梓之名也是好生熟悉,但在一时半会儿间也忆不起此人了。筑子遥不是那种死脑筋非要想白才罢休之人,也就随他去了便是。
然则此曲引发了筑子遥那寥寥无几的诗意,脱口而道:“镜中美女人如玉,子瑜笑咏随风去。弱冠同怀闻者怜,智者归福终不虚。不知姬公子此曲可是从何而来?”这也是他替紫落问的,从前就一直听紫落在耳边念叨,可惜可叹就是不知这么一首好曲的创始人为谁,也是一大憾事。
细细想来,连紫落神君都无处查询之事,姬汝颜又怎会晓得?筑子遥也是随口一问,并未想深,如是摇头轻笑了一下。
姬汝颜的视线逐渐移向筑子遥,轻而一笑:“不知这位公子可是何许人也?”
筑子遥脑子一热,在此之前也没有编想过代名,便脱口而出:“在下筑子遥。”
“原是筑兄。方才所问此曲之由来,说起着实为缘,也不怕在座诸位见笑,这是吾在山野游玩时捡到的,瞧这曲子深意非凡,便细来揣摩得此。”姬汝颜霖然一笑,也不含糊,他自袖中掏出那卷古旧的竹简,摆在大堂正中的书桌上。
倏尔,大片人围了上去,纷纷发出感叹之声。
筑子遥看着那卷竹简,以及曲子最后的指印,稍愣会儿,不由得哑然失笑,这分明就是紫落那一卷,怎的落入凡尘到了姬汝颜手中?也难怪他觉着姬汝颜抚琴之时颇像紫落,此番想来,多是有这缘由在罢。
“也是公子聪颖,倘若换作鄙人,只怕得了宝都不晓得,反拿之垫桌脚。”筑子遥调笑一声,忽而顿下,只觉一道炽热的目光凝视着他。不由心头一个寒颤,转身正是方才那位陆梓。他看筑子遥的目光有些个怪异,仿佛似曾相识般,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暧昧意味。
在筑子遥的记忆里面细加搜寻了一遍,却并无发现此人,何况现在又是顶着这副常腓的面容,就算是以前的熟人也该认不出来了。且慢,以筑子遥的记忆确实并无此人,但眼下他可是常腓……
想到此处,背后大肆冒出一道冷汗,现在打扮成这个样子也不该轻易被认出来了罢,除非,是熟人或者仇家。
陆梓的目光太过强烈,不仅是筑子遥,姬汝颜也是感受深刻,淡淡笑言:“陆兄与筑兄莫非认得?”
这也是筑子遥想要知道的,心头紧捏,但求只是他二人的错觉。
陆梓仿佛无意一般,神色间却是深以为然,缓缓道:“非也,非也。只是方才筑兄一诗实在是妙啊,其中奥义可令在下感悟深沉。”
筑子遥为之一振,方才一首《镜花》乃是一时兴起脱口而出,还忆昔年曾在哪本文集上看到过。可如今细想起来,却实在记不得为谁题词,只晓得那人是个大文豪。
筑子遥窘迫一笑,盗取他人作品这种事情他可做不来,还是赶忙着解释道:“公子误会了,此诗并非在下所作,不过借故人之语罢了。”
陆梓、姬汝颜皆是万般爱好诗文之人,一下子便提起了兴致,纷纷询问:“不知此人可是姓甚名谁?”
方才筑子遥才是暗自抹了一把冷汗,这一问他双腿一软,险些趔趄摔倒,干笑谓然:“他啊……他……”转而一个激灵,理所应当地接道:“他姓无,名氏。”
“若来日机缘,吾倒想结交一番这吴兄。”姬汝颜轻微颔首。
筑子遥陪笑了一声,心道这辈子都不会见面的。
届时天色已然不早,在场听琴众辈皆是散了个七七八八,陆梓也以此为由,匆匆而去。
此刻,偌大的阁楼之中似乎只剩下了筑子遥与姬汝颜二人,情境有些个怪异,是以筑子遥便若无其事地扯出一句:“方才,听陆兄所言,姬公子可是喜好游山玩水之人,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只为缓解眼下尴尬之景而随意一问,却见姬汝颜轻轻复笑,“脚程不自来此,便顺道访位故人。”
筑子遥从他口中得知这位故人便是这“墨烬斋”的主人,同样也是位满腹经纶之人。但更为重要的却是,此人姓江名易桁。
据姬汝颜所说,江易桁正在与一位客人谈事,且需等上些时候。
筑子遥耳力乃是极好的,二楼上去右边第一个房间,隐隐传来谈话声,而其他再无人音,那便是这里了。
筑子遥抬步上楼欲要进入,然被姬汝颜拦住了去路,他面带一抹笑容,略微摇头道:“筑兄,这可有违君子之道。”
“自是自是,姬兄说得极是,只是方才吾随一人而来,在阁内未见其身影,想必该于房中,吾只想寻个是与否,着实失态,让姬兄笑话了。”筑子遥好生窘迫,只是怕再晚一步里面的人就不翼而飞了。
谈论间,雕花的紫檀木门缓缓打开。
男子一身蓝白衣裳从内而出,神色间是一抹淡然温文之色,高贵,却不张扬。
江易桁看了眼筑子遥,眼底露出几丝怪异的神色,他知道江易桁定然已经认出了自己,却并无任何表态,只是应之淡然一笑。
筑子遥的视线快速越过他看向房内,令之大为失望的却是里面没有一个人,看来他所担心的事情实着是发生了。而在此之前那几道话语声的确是从这里传出,不仅是他,姬汝颜也有听到一二,只是皆不清晰明白。
“江兄既有客人在,怎的这位客人是何时离开?”筑子遥问。
江易桁面色没有丝毫改变,淡淡一笑:“方才。”
好你个江易桁,拿我筑子遥当傻瓜么?筑子遥如是想。方才他和姬汝颜二人站在门前,莫不成有没有活人离开他们两个人还看不到么?只是姑且筑子遥还不想撕破这层脸皮,便附和略带冷意地一笑,“不知可否一问江兄那是何人?”
“不瞒二位,鄙人乃是戴罪潜逃之身,而方才离开之人即是鄙人的一位故交,他在朝中为官不方便被太多人知晓,恕不奉告。”江易桁话中有话,筑子遥却是为之一愣。
☆、楼深不知处
江易桁这话分明就是说给他听的,暗里告诉他那个人就是南宫御,只是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难道就不怕连累所谓的故交么?还是他与南宫御其实不和,亦或者另有隐情?
然,仿若他真的不怕。为何不怕?但却又是,为何要怕?
登时,筑子遥以一种欣赏的目光又朝江易桁轻微一笑,心道此人着实是位君子。
正值春初,入夜几分,屋内微微还有些个暖意。
“不知筑兄来自何方,可有兴味三日后来墨烬斋春宴一聚?”江易桁客气道。
筑子遥路过墨烬斋实属巧合,此番前来他必不能在兰陵待上太多时候,至于宴会一事更是无聊至极,筑子遥轻笑摇头:“多谢江兄相邀,吾不胜荣幸,只是可惜不日还约了故人,只怕是要错过了,当真遗憾。”
“筑兄客气,来日方长,墨烬斋一直都在,这里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筑子遥微愣,竟产生了一种好似很久以前就已经认识了江易桁的错觉。
次日清晨,无限日光浴透过窗纸照射筑子遥的身上。
筑子遥打开房门,第一眼便见岚葭立于门口。
“可是出了何事?”他问。
只见对方轻呼一口气,因筑子遥昨夜归来晚矣,岚葭从店小二口中得知后便一直在筑子遥房门前站着,唯恐他哪里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