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他竟无言以为。
如霜儿那般大气而又不失风度的女子,初见便已叫他倾心,可深知她是金枝玉叶的大小姐,而自己不过一介穷书生,哪里高攀得起。
即便面对心爱之人的百般亲近,他却始终与之保持距离。并非不爱,只道尘世多伤神,是他不敢爱。
男人不敢抬头去看女子的眼睛,生怕为她彻底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别过头去,强装冷淡:“霜儿,你我多年好友,在下诚心祝愿你与筑公子喜结连理。”
“呵,好一个‘喜结连理’!”届时,女子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锋芒闪过,书生预感不妙,慌忙看向她,只见刀锋已然紧贴女子颈梁。
“世人都说那筑子遥是个不思进取的花花公子,你若要我嫁给他,我便宁愿今日死在这儿,至少,生命的最后一刻,陪在我身边的人、是你……”说罢,一滴热泪顺着光滑的肌肤流入匕首内,女子有意刺去了结,启料手中突然一空。
血光飞溅,匕首落地的声音清脆入耳,女子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她不由得一愣,方才那是谁的血?
骤然,心下紧张,只见书生吃痛地捂着被匕首划出手指长一道口子的右臂,血流不止,头上也不停冒出冷汗,他大喘着粗气,对女子道:“霜儿,我、我心悦你。”
还未等女子从这变故中回过神来,书生便因失血过多突觉眼前昏暗,倏尔一头栽了下去。好是女子为练武之人,反应饶快,扶住了他,令之落入她怀中,却被他最后一句说得迷失了方向,心下慌乱不已,不知所措。
女子抬眸望了眼天色,只怕再耽搁下去就要五更了,愈渐天明,若是被府中人发现她不见踪影,想要悄然逃走可就难办了。
届时,女子听闻树后窸窣,警觉地从怀中掏出一枚飞刀,有意试探,忽而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碍于昏暗的天色,她未能看清那人的面容,甚至于只是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在作怪,她都记不得那究竟会是谁人。
郭霜虽为名门千金,却并不安分待字闺中,她这些年头时常游历江湖,交了些侠肝义士为友,可她性子好强,也难免招惹不少仇家。
心想穷书生的家实属偏僻,总不该是恰巧路过又躲在院子里看戏?这个想法简直可笑,郭霜当即否决,那么跟踪她而来的会是谁呢?又担心起对方究竟是如何高手,她为何之前都没有丝毫察觉?
俗话说:“一更人,二更锣,三更鬼,四更贼,五更鸡。”
莫非是个武功高强的贼?可那人衣冠整齐,即便看不见被树叶遮挡住的脸,却也感觉得到他衣着的高贵,郭霜的第一感觉便是个公子哥。
且慢,她忽而想到了什么,怔怔地看着前方树下的人影,当真越看越像,她的心更是如狂跳不已,莫非……是那个人?
忽闻一声咳嗽,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幽幽传入她耳中,“你若此刻再不走,只怕日后再也走不掉了。”
就这么短短一句,郭霜却双腿一软,险些摔倒,她正了正身子,仍旧不敢相信树下的是他,轻声询问:“你、你是谁?”
只闻男子苦笑几声,谓然:“多年未见,不曾想连我都认不出了,也罢也罢,当是我庸人自扰之。”
在这天地沉睡的寂静破晓之时,一声鸡鸣响彻云霄,郭霜震了一下,忽然清醒,她戒备地朝那人蹙眉,道:“筑子遥,可是你?”
“是与否,又有何分别?”他的声音很好听,但此番却仿佛不带一点感情,乃至音色毫无波澜。
郭霜听出了他语气中并无阻挠之意,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稍愣怔,倏尔启唇:“儿时嬉闹自当不做数,如今你我都已成人,也不该困于幼年。事前我以为这些年头,你当真成了世人口中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可今日看来……人前的无能都是你装出来混淆视听的罢。”
都说筑家公子整日无所事事,只知玩耍闹事,甚至武功还比不上家中一个五岁孩童,而筑家是古武世家,他筑子遥又是家中独子,这般岂不叫人笑话。
郭霜半带轻笑地摇了摇头,倘若当真如他们传的那般无能,今日藏在树后,若非他自己走出来,竟连自认武功高强的她都未曾发现。
听闻此言,筑子遥并未作态,仍是淡淡看着女子,以及,怀中之人。
树叶遮掩,不知黑暗处的他是甚表情,微微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离开,倏尔转过身去,以背相对。
郭霜晓得他的意思,扶起穷书生便一个循身而去,于墙于树之间穿行自如,一眨眼的功夫便没了影子。
再观树下之人,仿佛一座石雕般落在那里,丝毫未动,一言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朝阳自东而上,冬日的晨,直叫人瑟瑟发颤,筑子遥轻叹一口气。
郭霜当真高看他了,其实他从来都是这般懦弱无能,哪怕面对心仪之人,却也没有勇气去挽留她,甚至于眼睁睁看着他们从自己眼皮子底下离开,他连一点阻挠的意思都没有。
筑子遥抬起手,恨不得当即给自己一巴掌,可当手掌近在咫尺,他却突然停住,转而摸了摸脸,心道若是打坏了这张绝世美颜,岂不可惜?那他日后哪里还敢四方挑逗江湖少女,罢了罢了,既然人已放去,他再怎么自责也都无济于事。
转念一想,也便释然。
是日午时,他回于家中,却发觉几位叔父表兄都神情怪异地看着他,仿若讥讽,又似哀叹。
只见大堂众人齐聚,饶是热闹,气氛却有几分怪异,筑子遥微微抬首,挤出一抹无谓的笑容,对着那低头心虚的中年男人说道:“郭叔,您老可是好些年头没来我们筑家了,怎的今日这般生疏?”
被称之为“郭叔”的男人长叹了一口气,只道是自己教女无方,昨夜唯留一封书信便不见其踪迹,而筑子遥眼前的珠宝都是事前筑家向郭家提亲时送去的,如今郭家为致歉,愣是翻了一倍。
筑子遥苦笑未语,摆了摆手,仿若毫不在意般,良久才是启唇谓然:“霜儿想走,便放她走罢。”
言尽至此,他不想再去思索那些烦心事,便抬脚而去,也不知此刻身后几人的面目惘然。
走出大堂没几步,听闻后背有人呼唤一声:“子遥。”
他微愣,回眸见是母亲急促追上,心下不明,只闻母亲道:“子遥,其实不瞒你说,这门婚事坏了反倒合上为娘之意。都说那郭家小姐是个不好惹的主,身为女儿家,却整日扛刀提剑,与江湖中人交往密切,以你的性子又如何驾驭得了她?唯恐日后害了自己……”
筑子遥心境复杂万般,只得苦笑相陪,而后敷衍几句便想仓皇离去,却闻母亲又道:“不过吾儿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立业有你爹和家中诸多亲信在,无需你操心,但于成家莫想逃脱。”
听闻,只觉头疼,筑家公子可谓出了名的“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想来他这二十年间也只对郭霜一人当真动了情,孰知事不称心,她却视他为纨绔子弟,与他人私奔。
青梅竹马之情,到头来也逃不过岁月摧残,又或许于他而言只不过种执念罢了。
筑母说得津津有味,殊不知筑子遥心绪早已离开九天之外。
突然,她道:“二十年前,为娘方才怀上时,曾与你爹的同窗好友结下一门娃娃亲,说来也是巧合,后来啊,他们家果然添了个大胖女儿。想来,那孩子也还待字闺中,本是两家因你爹回来继承祖业而鲜少来往,如今倒是可以……”
“娘,我晓得,我晓得。”筑子遥揉了揉眉宇,愣是不耐烦地催促道,“您老若是无事,我便回去歇息了。”
筑母轻叹一声,只道此事便就这么说定了。
筑子遥自当晓得多说无益,也不作何辩驳,草草应允。
他面露烦乱,于房中对着那枚铜铃发呆。
诞辰之日,便有术士为他算过一卦,道他命中桃花泛滥,却难得一人赤心,余生多是不安,错付大好年华,终将孤独守老。
这铜铃便是那时求得的,可至今时今日看来,倒是并无甚用。
筑子遥自嘲一声,收起铜铃。
之后的几日,他又恢复了以往神采。
届时,母亲告知于他,那姑娘姓叶,单名一个蝶字,叶家已经收下他们送去的聘礼,经商议,三日后为大吉之日,宜婚嫁。
“三日后?”筑子遥惊呼一声,不知究竟是母亲年纪大记错了,还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注孤星之命
却见筑母饶是欣然地颔首,“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此番可由不得你了。”
筑子遥欲言又止,虽说这般仓促难免叫人心慌,可孰知不会就此因祸得福?如此想来,也不多言,随他们而去便是。
三日之期,恍然已至。
他着一袭艳红罗衣,乌黑的发丝在头顶梳着整齐的髻,套在一个精致的白玉发冠中,从玉冠两边垂下淡红色丝质冠带,在下额系着一个流花结。
筑子遥表无表情,不知此刻心之所想。
届时,家丁匆忙敲响了他的房门,心下一跳,仿佛要有什么不太好的事情发生,只闻那人大口喘着粗气,惶恐道来:“公子,不好了,少……少夫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