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子遥一愣,转而想到他指的是叶蝶,那个都不曾见过一面的陌生女子。
“她……上吊了!”
神情倏尔恍惚,他不知家丁之后又说了甚,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筑家大门,哈,果真还是注定孤独终老。
自朝至暮,只觉双腿酸痛得紧,他才是停下,瘫软在一片草堆上,烂醉如泥。
他从袖袍中缓缓掏出那枚铜铃,紧紧攥在手心,忽而冷笑一声,抬手将之扔了出去。夜色凄凉,只闻清脆的落地声,也不知它究竟丢到了何处。
筑子遥四下摸了摸,举起酒坛有意倒下去,却突然发觉被人拉扯住,他半眯着朦胧的眼睛,奈何眼前迷茫,只见一个模糊的白影在他身前屹立。
“你谁啊?”他不耐烦地夺过酒坛,甩到一旁,撸了把袖子,愣是副不好惹的模样。
而观眼前白影却纹丝不动,倘若换作从前筑子遥也不是那种喜欢无故生事之人。奈何今日不同,正愁没处发泄,此番可谓怒气当头,不知抓着什么东西,踉跄起身,不慎脚下一滑,又狠狠摔了下去,筑子遥大声吃痛。
届时,那抹白影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将之扶了一扶,低声道:“借酒消愁,愁更愁。”
筑子遥捂着方才摔疼的后腰,冷笑一声,“呵,若无酒,只怕吾早死了。”
“如何说来?”
他眨了几下眼睛,适才看清眼前之人,只见对方白衣黑发,不扎不束,于风中微微飘拂,月光朦胧照应其精美轮廓,直似神明降世。容颜如画,美得已经不像是个人,哪怕是身为男子的筑子遥,只看一眼也难免为之吸引。
他稍愣怔,转而恢复方才神情,谓然:“多管闲事。”
于此言,白衣男子也不生气,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只顾说他的,“无酒便会死么?”倏尔,他伸出异常修长白皙的手指,筑子遥寻着望去,瞧见那是条护城河,不解地转头看着那男子。
突然,酒坛破碎,剩下的酒水洒了他一身,筑子遥愤然指着那人,怒目相视:“你!”
只见男子朝他轻微一笑,“现在,酒没了,你可以去死了。”
闻言,筑子遥愣是被他气得呛了好一阵子,直咳嗽而说不出一句话来。
男子嘴角不经意间上扬,露出一抹好看至极的弧度,他轻轻摇头,起身有意离去,筑子遥见状定了定神,出声询问:“你到底是谁?”
“南宫御。”他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筑子遥酒意再次蔓延,视线开始逐渐模糊,那抹挺拔的白影于他愈远,直至彻底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而留筑子遥一人于草堆旁犯着嘀咕:“南宫御?当真是个怪人……”
回忆至此,筑子遥突然愣住。
南宫御……
南宫御……
那抹模糊的白色身影悄然浮现在他眼前,其精美绝伦的容颜,可谓世间少有,再者想起临安皇宫中的那位少年国师。二人的脸不断在他面前闪现,愈渐靠近,突然,有一瞬竟重合在了一起。
筑子遥呆滞许久,大吞一口唾沫,莫非……念头方才有些眉目,他又绝口否决,低语道:“南宫御可是七百年前的人,而他……他……又是谁?”
至此,他也顾不得再去寻找含湘的下落,便匆忙赶回了客栈之中,不带片刻犹豫地敲响了岚葭的房门,不下一会儿,后者便茫然开门看着他。
当真见到,筑子遥又是一愣,稍加措辞,他轻咳一声,仿佛随意道然:“岚葭,问你一事,国师可是姓甚名谁?”
忽然,岚葭失笑,满副不理解的模样看着筑子遥:“娘娘这是在打趣岚葭?”
“你且先告诉我,国师可是姓甚名谁?”筑子遥当真又急又气,但看在岚葭是个小姑娘的份上不予发作。
“南宫御。”
岚葭轻飘飘地吐出三字,却于筑子遥耳中听来如同霹雳临头,他当即愣住,最后也不知是怎么告别岚葭回到自己房中的,只对着茶杯不断发呆。
他终于晓得,为何初见国师之时会觉得对方这般熟悉,却如何也想不起来,原是七百年前那晚的一场巧遇,二人早已见过面了。
可是细细想来,此事未免太过怪异,南宫御是何人?时隔七百年,他仿佛丝毫未变,然则这才是最不对劲之处。凡人至多百年寿命,他又怎可超越岁月年限,七百年如一日。
转念一想,也唯有一个想法可以说服筑子遥,便是他南宫御压根就不是个人。
正如筑子遥一般,不定他也是个神仙?他那超凡脱俗的气质,倒是也能接受。
可事实究竟如何,也并非任由筑子遥所想而定,一如七百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情,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的,可奈何就是真切发生了。
七百年前,身为凡人的筑子遥历经两回婚嫁变故,已然心死而颓,自此他贪上了酒水。
届时,兰陵酒都之名落入筑子遥耳中,便协同几个狐朋狗友一道来兰陵酌酒玩赏。那日,他可是几辈子都忘不了的,不住多喝几口酒,走夜路时不慎被石头绊倒摔入河中。
然后便就这么去到了下边,如今回想起来也就是个调侃的笑话罢了。
如是天命注定,倘若没有那日的离谱遭遇发生,他也成不了这缘君,反之只会做那永生永世的凡人,无限轮回,无限死亡,再入新生,孤独寂寞,永远逃不出命运的苦苦回还。
是以,这神仙虽然当得不逍遥也不快活,甚至还要处处提防着那老狐狸的鬼想法,但是比起做人来却要轻松得多。
初到下边的时候,筑子遥还是以迷迷糊糊的状态来到了奈何桥上。
事后据闻那日正巧赶上孟婆出差休假去了,是以他在桥上足足等候了三日,还以为自己生前太没用,竟连阎王爷都嫌弃,不肯收他。但终于还是等来了司命,那也算是他二人的初遇。司命虽为鬼君,却也并不怎知晓孟婆这汤中的奥妙,便随手拿了碗递给筑子遥。
二人皆当那是忘情脱尘的孟婆汤,可谁知筑子遥一口喝下便就直接飞天了。原来,那本是天帝老头看孟婆千百年来尽忠职守而命太上老君给捣腾出来的仙汤,喝下即可羽化登仙。
也是机缘巧合罢,太上老君送来之时孟婆不在,他便随意找了块地放下,再以千里传音通告于她,想着定然不会出何差池便就离开了。
孰知不下几日变故就来了,司命误将那以为是孟婆汤给筑子遥喝了去。也就这么个乌龙,叫他抢了孟婆的仙位名入班列,事到如今已经过去了整整七百年,他却也还不敢正面看她老人家一眼,唯恐对方提及当年愧事。
天帝也曾调侃过筑子遥这事,还忆那时他笑言:“命,这就是命啊。”
是命,是巧合,但更是缘分,是筑子遥与天与仙之缘。
当年月老退休多年,位子一直空着,筑子遥的突然出现,天帝也便挥手将之给了他,并取词“君子成人之美”而赐他名讳为“成美缘君”,谓君子当促他人好事,如是应了他这仙职。
此刻的筑子遥已然从方才惊诧万般的情绪之中缓和出来,走到窗边,望着久盛未衰的兰陵古街,心头五味杂陈,只觉那一木一土都显得格外亲切。
亭台楼阁,镜花水月,空而灵妙。
筑子遥为这琴声所吸引,循身环望,却不知其音究竟从何而来,届时瞧见一抹白影自他眼底闪过,恍惚间并未看清,只晓得那人进入了不远处的“墨烬斋”之中。
筑子遥心下一颤,倏尔跳窗而去,径直来到“墨烬斋”前,欲要抬步进入却又停滞在半空,以至现下动作看去有些怪异。
然,他顾不得此,只道人来人往,谈笑风生,该不是烟花之地?罢了,红尘烟雨,他还是远离些得好。
可想起方才那抹白影,筑子遥又觉不甘心就这么走了,那人虽是他没有看清面容,但气度方面却与南宫御极为相像,他便一狠心步入其中,心道:天帝老头,不定含湘就在其中,我这可都是为了完成你交代的事儿啊,天地昭心,本君决然清白!
只是一入其中,人烟缭乱,已是全然寻不见方才那人的影子,不过这里男女老少皆有,却都是温文儒雅之士。筑子遥轻呼一口气,原非烟花之地,那便是极好。
☆、墨烬斋琴师
而观方才抚琴之人,筑子遥抬眸看去,原是名男子。
墨玉一般流畅的长发用雪白的丝带束起来,一半披散,一半束敷,风流自在,优雅贵气。
他弹奏之为一曲《镜花水月》,筑子遥虽不会抚琴,但在天庭多年也没有少听过这首曲子。尤其是在紫落神君那儿,时常在他仙府游玩,他喜好这些个千古名曲,筑子遥也得了耳福时常听他弹起,是以于此他可谓再熟悉不过了。
事前他曾在紫落面前调侃“此曲只应天上有”,可如今看来其实非也,论眼前男子弹琴的功力,绝不亚于紫落丝毫。
“镜花水月之像,空幻飘渺。镜中花水中月,意境不可形迹求也。妙哉,妙哉。”筑子遥欲言又止,正闻桌前的男子叹为观止,听得欢喜,意犹未尽。
方才抚琴之人轻轻一笑,这是种不涉俗世般干净的笑容,已然无法再用言语来形容,一个男子可以美成这样也是世间少有。这与南宫御不同,前者的身上并未那般神秘莫测的气息,而是多了几分看破红尘的仙家气度。隐隐在他身上,筑子遥看到了些许紫落的影子,不自觉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