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耸了耸肩,语调一变:“所以我从那时起就开始考虑普及《十二组曲》的可能性了。你的鸟还好吗?”
我顿时感觉很微妙。
“纸鸟相当不可靠,当初自己弄了一点魔法组成,然而基础糟糕得要命——它即使飞在二楼的高度也说不好能一个不高兴把我翻下去。不堪回首,不堪回首。”
卡拉扬大笑起来。
“好了。我耽误你太久时间了,维森特,我没想到——天快要黑了。你还有什么问题留给我吗?我会认真思索的。”
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观察着他聆听的模样:“你希望我称呼你卡拉扬先生、卡拉扬教授还是卡拉扬?”
他微微歪过头,专注地盯着我。
我感觉透过他那双眼睛,我已经看见了这个人的灵魂。它屏息在深处,像冰冷的流水,可我从没见过比它更热烈的东西——
“随你喜欢就好。”他说。
“那就是卡拉扬。”我对他说道。
临走的时候卡拉扬说:“维森特,我不能再教你有关诗的什么了。我教授的只是技巧,不是思想。所以,你的结课作业将不再是你已熟知的——《十二组曲》。”
我正喝着他续的茶,不小心呛了太急的一口,不可置信地望向他。“你打算给他们《十二组曲》作为结课作业?”
他比划了个嘘的手势:“是的。解析、仿写与续写。”
他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逆着光,模糊的轮廓看上去温和又无害。
“别太着急。这并不代表你没有结课作业,但我会另选一样相关的任务给你。现在我还没有想好,将来某一天会告诉你。”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微微挑了起来,“保证不是什么‘在结课前夕对学生当头痛击的存在’。”
我想起我当天对他的出言不逊,笑了出声。
“卡拉扬,我真喜欢你。”
我揉了揉因久坐而有些发麻的双腿,迈步到门口。
“等等。”他忽然恶作剧地喊道。我承认我确实在极度放松中被这个声音吓到了。我腿脚僵硬地来了个步兵标准转身,却看见他低着头,拉开抽屉翻找着什么。
“走之前拿块糖怎么样?到这里看看。”他声音平静,配着他的动作,仿佛一段优美流畅的乐曲。
夕阳慢慢地沉落下去,如我开始所猜测的那般,他屋子左侧的壮阔星河在黯淡的光线下逐渐显得闪耀起来,慢慢地与右侧的阴影融为一体。
☆、第五章
第二年已经过去有一段时间了。我在魔法课上照旧是心不在焉,偶尔有一些奇思妙想的时候才会跃起来在展示板上写下思路,压着死线给莱恩教授递作业。至于其他选修,如药理、音乐之类,我学得极其流于表面,倒是兰朵显出在这些方面出奇地精通。
卡拉扬的座位表有效地限制了我逃课的企图——自从第一个月起,我的名字只在第一排横向流窜过两三回,幸好文学课并不让人觉得了无意趣。
小组讨论的某些时候,卡拉扬会将手肘支在讲台的边沿,倾下`身子和仰着头的我交换想法。
他对待我并不宽容;相反,在更多时候他对我远比对其他人要更苛求。我知道我草草对待的作业绝不能将他蒙混过去。如果他发觉了有此情况,我这次的分数就会被杀得极低——有前车之鉴。
我问“小花鸟”法兰西斯科要过卡拉扬的资料,代价是教会他一个用一小瓶特制香水变玫瑰花的方法——没什么悬念是他要用来讨好新任女友的。他家族特立独行地半点不渉政,不属于元老院也不属于魔法会,反是商界基底深厚、脉络甚广,所以许多人有想得到的小消息都会同他来一笔交易。
法兰西斯科交给我的金边纸跟他本人一样风情万种,还沾染着淡淡的香水味,像是某种昳丽的花。
金边纸上内容寥寥。我不动声色地将视线从卡拉扬的年龄星座爱好上扫过,看到了最下方一行:
“毕业后于851年重返霍夫塔司学院,因其高深的刀法造诣,被聘为武学院荣誉顾问。最有望成为‘刀锋’的人之一。”
我愣怔地看着“刀锋”这个词。
我曾被灌输过这个词的含义,所以我几乎无需深想就立刻理解了它背后代表着什么。这个凌厉的代号是所有武者的期冀,象征着武学晋级的顶尖。如果说只有普通人中的一小部分才能成为刀者,那么“刀锋”就是令这一小拨刀者困扰又渴求的寸境。
根据记录仪的检测,只有十二名“刀锋”现存于整片大陆上。
最近的“刀锋”出现还是在十年前,那年我站在家的院子里,看着异象发生——那位刀者的刀魂是树木,受他晋级“刀锋”时魔力溢出的影响,一夜清寒之间,以他为圆心的半径十公里内,枯木根系重获新生,从地底生发,抽枝履叶。
我很早就知道了刀者所能拥有的力量,却是在那个时候才真正切身体会到他们的强大。
卡拉扬也是有可能晋身刀锋的一员——再虑及他的年龄,确实是相当可怕的实力,无怪霍夫塔司肯在他刚毕业没多久后反聘他做顾问。
不过他的刀魂是什么呢?如果他能跃过刀锋这道坎,那时又会是怎样一番场景?
小花鸟猜测道:“一定是某种冰冷无情的东西,也许是铺天盖地的印刷体文章,方便他大面积散布作业——对,这样就说得通他选择教文学课的原因了。”
奥德戈最近在钻研一个比较艰深的魔法课题,整个人更有书页上科学家的风范了。他和我不在同一个文学班,时常对我谈起他的文学课。
奥德说:“我们班遭到了非人的待遇——卡教授的嘲讽水平简直一日千里。我们集体决定私下潜逃去你们那里感受他的如沐春风,来场‘新奇感官一日游’。”
“我们班也没有好很多吧?”我思索道。
“不,我们班的乔治曾经到你们的课上旁听过,他形容说简直好像见到了天堂。”
“也许你理解反了乔治的意思。”我痛心地追忆着,“我感觉卡拉扬格外爱折腾我,往往弄得我死去活来——他似乎很热衷于看我挣扎的反应。”
我便这样那样地给奥德举出几个例子,奥德听得发出了几声衷心的笑声,引起了我愤怒的抗议。
“非常惨淡。”他笑过后点评道。
“是啊,”我说,“不过这样久了也差不多说得过去。”
“我要开始怀疑你得了什么症候群了,你没有爱上他吧?”
他边嘲讽竟然还一边做出上下打量我的姿态,仿佛他真的相信确有其事一样。
“怎么会呢。”我刻意眨眨眼睛,手搭在胸口上,“我只会爱上我自己。”
奥德硬生生摆了个鬼脸,手指比划成枪形戳在额头上,说:“救命。”
这天课上首次切入了诗歌相关的课题,我们拿到的诗是流浪诗人亚德里蓝的遗作《东岸》。他也是黄金时代的代表文学家之一,曾毫无畏惧地在霍夫塔司国的二十三个城和其间大小战场徒步旅行,也涉足过别的国家领土,最终夭折在回乡的路途上。实在可惜,当时离和平条约的签订就差数月了,一支流矢却结束了他的生命。
我们一组人在谈论这首诗的本意,意见基本达成一致;仍旧是一首谴责战争与悼亡的诗。
看着限定时间还没到,我戳了戳兰朵。这个姑娘已经同我熟悉了,其实是个相当天真活泼的人。
“你看这一句‘柳沧河东岸没有故人的骸骨’,和两段之后‘踏过废墟里的兰草’,不觉得有点微妙吗?”
兰朵摇摇头。我刻意卖着关子,直到她不明所以地睁大了眼睛催促我,才颇为神秘道:“这也是首情诗。亚德里蓝在……害相思。”
“情诗?可是其他段落——”
其他人听到这点新奇东西,也饶有兴致地凑了过来。
我清了清嗓子,看卡拉扬隔得还远,便低声科普这歪门邪道:“其实这柳沧河是有典故的,具体位置在国内哪儿现在已经不可考,毕竟百年来领土变更,地图也不知道革了多少版。正史里没有相关的记录,但以黄金时代或其之前的小说中,有几部就提到了它的传说,所以还算可信。柳沧河是那个年代的情人河,说是一对情侣在夕阳西下的时候站到没过脚踝的河水里亲吻彼此,就会得到神的祝福,庇佑他们白头到老。”
我摆摆手,“所以说整首诗很明显是描述身在异乡的时候,这么突兀地提到国内的柳沧河肯定很可疑啊!”
一众人不太服气,顿时大呼小叫地再度争辩起来,有理没理的搅作一团。
“万一柳沧河真的不在国内呢?”
“万一就是提笔的时候灵光一闪想到了祖国呢?”
有个头发凌乱的家伙质疑道,“单凭这诗里的隐晦两句也太难定论了,你只靠着这个就认定亚德里蓝在害相思?”
“其实也不全是。”我摸着下巴嘿嘿地笑了笑。“主要原因是因为我之前了解过,亚德里蓝当时是有个女朋友的,没跟他一起出门旅行的那种。”
一桌人愣了片刻后哈哈大笑,作势要起身围过来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