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眼睛,看向他——他一双眼睛颜色澄澈,此时像是有暗流在其间涌动,把那点浅淡得几乎不可见的蓝浮到了最外层去。它们以最礼貌、又最唐突的方式深深望着我,仿佛在平白坦荡地对我展开一切,又如同能窥视我的所有。
我笑了笑,避开了他的问题。“我觉得它很有趣。”
“那就读下去吧。”
我把纸翻到背面,发现上面空无一物。
“这也是残篇?”我问他。
“是的。后面没有了。不过根据一些小调查,我倾向于是哥亚自己没把它写完,不是后人弄丢的。”他翘起嘴角,“毕竟他的字那么小,整首诗绝对会凑在同一张纸上的。”
“所以,”我迟疑地问道,“你觉得这不是‘余韵’?”
“我不这么想。他想说的话还没有填满那个容器。又或者他是在向所有人征询答案?”
他前倾身体。一支羽毛笔被稳稳地放在了我平摊的纸页上。
他的声音低而微哑,动听极了:“维森特,你愿意给我看看你的答案吗?”
我皱着眉头,笔尖顿在纸页上。卡拉扬在屋子那奇妙的半侧为我准备着什么,发出些微丁丁冬冬的响声。然后他又坐了回来。我感觉到他停留在我身上的视线。
我之前没有对他承认我的愤怒,并不是想隐藏什么。只是当时有种一闪而过的感觉封住了我的喉咙:如果我点了头,我就显现得彻底失败了。败给了哥亚,就如同他自己也败给了他那些诗行所嘲讽的,承认他是在磕磕绊绊地存活着,而我也是,所有人都是。
我觉得那可能是哥亚最后一首诗了。我觉得他写这首诗的时候一定愤怒而绝望,以至于要讽笑着去夸赞它。
我的笔尖开始沙沙地在纸上划过。纸的质地很好,令黑色的墨水走得流畅。
“
他们的布道永不停歇力竭无私宽宏
塞入孤僻者的胸腔
让他们教会你心悦诚服地热爱吧
你从前无知又平庸
今后你的信仰
正如众人的热忱信仰
第九只越狱失败的羔羊
也只能在耄耋之日
垂落着告罪的双手
为安宁之死抚摩那铄铄屠刀
人的个体生来孑然
那本质即是告罪之罪
……
”
我写到第三个“罪”字,感到胸口有什么东西在挣扎。它争辩着,否定着,憋闷着,给人带来窒息的错觉。
还差一点了。我看了看上文,忽然觉得荒谬有趣至极,补上一句:
“……
刽子手们开口夸赞:
‘一切如我们所想,世人所想
那是无所不能的双手啊。’
”
卡拉扬拿过那张纸,静静地看着。他的姿势静止了很久。
“不好吗?”我问他。又想起他开始问我那一句,不禁觉得有点好笑,“你是在愤怒吗?”
他把目光从纸上挪开,探究地看着我,仿佛是笑了:“不,它很好。我喜欢它。我本来想说它不适合你的年龄,可这么说对你而言不大公平。”
我猛点头,表示对他说所的现象深恶痛绝。他被逗得大笑,一缕金红色的头发从鬓角滑落下来,背后夕阳的柔光映衬得它灼灼生辉。
他拿起了那半首诗,再度看向它。
他叹息道:“对啊,为什么都要一样?”
他说了这句话,我就知道他懂了。
☆、第四章
他走到屋子左侧那半边,指节不知敲了敲银河系模型里的哪些关窍,半人马星座的一个小星球啪地打开,从里面滚落下来泛着热气的茶水,被他拿出的杯子接个正着。我看得目瞪口呆。
“试试这个。我觉得我这次茶叶的配比不错。”他好像注意到了我的反应,示意我不用站起来接过它,并笑晏晏地俯下`身来把红茶杯递给我。
茶温度正好,并不烫,蕴着红茶叶特有的香气,没有加过糖——意外地符合我的口味。
一天的末尾大概总能令人感到疲倦。我和他端起杯子一口一口地抿着茶水,氛围竟然有种极为悠闲的居家感。
我透过茶杯升腾的白雾,看到卡拉扬动了动嘴唇。他的声音带着倦意,“哥亚当年苦心孤诣,完成了十二首诗组成的《十二组曲》,可被保留到现在的不过寥寥……一个文学家,偏偏把自己陷入政权的纠纷里。相比亚德里蓝,只写写诗、看看风景难道不好——算了,亚德里蓝也未必见得很好。”
我仿佛能从他的语气里感到莫名的自嘲。是那类苦涩的自嘲吗?我不知道。
从我第一眼看到他,我就意识到他是最擅长隐藏心事的那种人。
我看着他,不知怎么有种冲动,大概是想要和他一起叹息,或者拥抱一下他吧——虽然最后一个想法有点把我吓到了。
他的指节轻轻敲打着扶手。
“‘恐惧’、‘妒忌’、‘苦痛’、‘傲骨’、‘迷惘’,我也只记得我看过的这五首。‘迷惘’正如你所见,还是一首残篇。”
“哥亚是被政权的斗争牵涉,才……?”
“谁知道真正的原因呢。”卡拉扬的语调忽然轻松起来。“不过人不会被斗争牵涉。人们本身就是斗争。”
“那你觉得罪魁祸首是什么?是政权吗?”我直勾勾地望着他。
他笑了,一只手掌在另一只上轻巧地拍了拍:“你果然会来考校我的,维森特。”
他说:“你知道答案的。始终都是人,政权没有错。一个政权被砍掉,即会出现另一个新的,这是群体本能——它只会改头换面,成为其他种形式。可能看上去不再有君主了,然而君主无处不在,它作为一个名号被消抹掉,再转变为另一个群体的承托。人们的需求和渴望是不等同的。”
“你想说人性中的一部分就引向错误?”我迟疑道。
”不是吗?那一部分就好比他们一手创造的的政权,只可规避,不能被抹杀。与生俱来。”
“可人们不会轻易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就像每个人脑海里保存的真相一样,留存单单他们笃信的,又或者大多数人想要看到的。”
他表情戏谑:“更多的人们脑海里属于“真相”那一部分区域,从出生起就是空白的。”
“强行剥夺或塞入的都不是真相。平白塞给一个人你所见的真相,他是不会认可的。谁会认为谁才是被蒙蔽的呢?”
他没有反驳,沉吟片刻,将手伸到我面前,掌心朝上摊开。
“维森特,你能看到什么?”
“……一个手心?”不然呢?人生的真理?
他循循善诱:“把你的手放到上面,再想想。”
大概是因为之前端着盛茶水的瓷杯的缘故,我感觉他手心微烫。
在那一秒之间我想:他浑身上下只有湖水色的眼睛看上去又冰又冷,卡戎花般的金红头发、还有此时我触碰到的皮肤……都是有温度的。
他好像也随着我的频率停顿了一秒,然后他忽然托着我的手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翻转,干脆利落地在我手心上打了一巴掌。
“得手!”他显露出与平日形象非常不符的一种隐蔽的得意扬扬,把手慢悠悠地搭回腿上,又看着我的脸笑。“维森特,别这么瞪着眼睛。我只是觉得你累了,需要一个小插曲来调剂一下。”
他从我手里接过那张抄了哥亚的诗的纸。有一瞬间似乎差点把它投到他屋子左侧那堆纸片里;不过他的手收了回去,将它放进了敞口西装的外兜。
“你知道吗?今天并不是我第一天见到你。”他一边在屋子那侧续茶,一边说。
“是吗?”我说,“唔,很恰巧,我也不是。”
我想道,我进学院的第一天我就看到了你,当时你在跟莱恩教授交谈,旁边就是文学楼一角的卡戎花,长得非常好,像温柔的火焰一般开了一片。
我嘴上却没有吐露刚才的想法,鬼使神差地说:“大概是有很多次的擦肩而过吧?”
他坐了回来,微微摇了摇头:“不是一回事。”
他说:“我去年夏天的时候在自由界的草坪休息,看到一群小鬼在树旁围坐成一个圈,热火朝天地进行集会。似乎轮到某个出题人询问诗选的出处,却迟迟没有人给出任何得到肯定的答案。”
自由界是魔法学院和武学院的交界地带,和平区,对两派学生的划分是模糊的。文学楼也在这个区域里。
我立刻回忆起了那个场景,“没错,那个答案应该就是《十二组曲》。等等,你还记得它?”
“是。”卡拉扬笑笑,继续道:“我正觉得休息得差不多,刚要起身的时候,看到另一个小鬼赶来了。那种气势十足的登场乍一看有点英雄式,可惜细节做工不佳——坐着翅膀歪歪扭扭的纸鸟,横冲直撞地从树中间飞过来,落在圆圈中间的地方,耳朵边还斜斜夹着一片仓促刮来的树叶。
“四周的人都在善意地哄笑。他把报废的纸鸟揉了揉揣进怀里,假装凶恶地瞪了周围人几眼。然后他回过头来,把耳侧的树叶弹在指尖,好像那片树叶弹上去之后他就一瞬间转变得气定神闲一样,像有点不自觉的傲慢一般,笑嘻嘻地对出题人吐出正确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