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幸灾乐祸到不能自已。
参观的队伍停了下来,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我不明所以地挤到前面;莱恩此时在同某个恰巧路过的人谈天。
那人身材修长,背脊挺直,眼眸是极浅的、几近于透明的灰蓝色。他戏谑地抬着半边嘴角,然后在侧耳聆听后促狭地吐出一串颇具韵律感的流利妙语。这个人的头发——大概算作是非常温暖的金红色,更偏橙红一些,我似乎没有在东大陆见过这类发色。半长,很自然的在后面拢成一束,垂在后背上。阳光洒在那上面的时候,简直好像是能从发尖流溢出最温暖的味道。
“是个同时具备热切和诗意的人。”我想道。“按理说本该极易引人接近,却又暗藏着某种颇有资本的傲慢无礼;像是在他的个体和其他人之间竖立了一道难以被察觉的屏障。”
莱恩教授在准备继续前行时对我们说道:“那个人是你们未来二年级的文学课教授,阿尔文.卡拉扬。”
我目送着卡拉扬的背影,揽过刚挤过来的奥德的肩膀:“奥德戈,他长得真好看。”
奥德戈盯着卡拉扬的头发,皱了皱鼻子。
我回头去看文学楼外的卡戎花,然后对奥德笑了笑。
“你有没有觉得,卡戎花也没那么糟糕?”
在那天之后的一年内,我上着大一新生必修的各项基础课程,拖延科学课和数理课的报告,溜去天文台那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晒太阳,隔着低矮的栏杆吹风,看地下的花花草草和远处砖石堆砌的学院楼。霍夫塔司的气候是如此之好,云朵饱胀地从天空中缓缓飘过。我叼着羽毛笔杆子,有灵感了就在素描本上划出两句诗。
小奥德的课表安排得比我满多了,他一门心思都在为二年级才开放的魔法课作准备。他的房门号紧挨着我的,门把手上大多数时候都挂着“无人,有事请留言”的牌子。
那是非常宁静的一年。负责引导新生的莱恩教授只在固定时段在餐厅出现,微笑着坐在学生堆里喝完一杯咖啡,再风度翩翩地离去。奥德戈在年终拿到了六门A+。我自己的诗和随手摘录填满了大半本素描本。
我坐在天文台的边缘上,看着学院里的澳洲枫树的叶尖由绿变红,再由红变绿。风吹起来的时候,它们小幅度地晃动着,给人一种只要伸长手臂,就能触摸到它们的错觉。
☆、第二章
二年级课表下发的时候,小奥德难得表现出十足的激动。他摇晃着我的肩膀告诉我,大二的魔法学a班教授将是希尔多.莱恩,我们曾有过数面之缘的引导老师,西院院长,在《世界魔法概论》上发表了整整五篇论文的厉害人物。
我只是看着【文学课】后面印着的教授名字微微出神。
它给我一种熟悉感。
文学课是贯穿霍夫塔司五年的必修课,这跟它对阅读那些大部头里艰涩的魔法史、操纵复杂魔咒起到的辅助作用不无关系。去年教我们的那个口音奇特、声线平坦到令人昏昏欲睡的老头留在了一年级,所以第二年的文学课上,如同魔法课一样,我们也将迎来一个新的教授。
非常不幸的是,我跟那位根本没搭过话的教授,在一种难以形容的境地里提前打了个照面。
用奥德戈的话来说,就是:“我完全不能想象你怎么胆敢在拖欠着一假期的作业同时再去问莱恩教授作业里面的问题,也许他再喜怒无常一点,之后我就看不到你那扇房门被你再度亲手打开了。”
我的回复似乎是:“总是为了更高的正确率,小奥德。”
不过莱恩显然比奥德想象的要好心。他仔细地给我解释了控火咒手势的诀窍,并且说明道:“扩张和控制火焰的范围是这个咒语的两个难点,它随着一个人魔法的精进将发挥更大的威力。黄金时代的战争里,有个霍夫塔司学院出身的大魔法家,他能做到将火焰围绕一个敌国的边境向内灼烧而不波及友邻。那可以被称为控火咒的巅峰了。”
我点点头,“黄金时代”这个词使得我思绪一时间岔开。
一百年以前的那个时代,大小战争在世界各地激烈爆发。艺术的革命也在同步进行,各派的冲突达到峰值,人们的渴望除了以战役的形式体现,终于在内部得到了一个宣泄口。那个时代除了魔法强大的战士,还出了诸多文采卓绝的学者,文风浪漫而感情充沛,不少作品流为今日的经典。
如果黄金时代的人们曾经为此建立一座纪念的殿堂,那里大约会成为现在诸多艺术家的朝圣地吧?
可他们没有筑立辉煌的庙宇和高耸入云的尖塔,留下的只有数之不尽的典籍。
史册关于歌伦度南帝国的战役记录详细的详细,过简的过简,还是莱恩教授提及我才知道控火咒有着这样一段历史。我之前草草地翻过二年级教材,里面是没有的。
我跟莱恩确认道:“是这样吗,控火咒的第一步,拇指指肚移到中指的第一指节上?”
莱恩笑眯眯地把我的大拇指往下推了推:“移到指节的侧面。”
于是我照他的指示重做了一遍这个手势,顺便开始回想搭配这一步的咒语。可能是我在做口型的时候发出了气音,因为下一秒我就闻到了一种烧灼的味道——
我抬起头来,看到莱恩的衬衫袖口上窜着一股小火苗。
莱恩熄灭那簇火苗之后袖子还是焦黑的。
“啊,维森特先生,先不提这个误放的不完整控火咒。一个魔法士看到火苗的第一反应最好是使用魔法控制,而不是用目光搜寻着某个……呃,不太可能存在于办公室走廊的水龙头,给我弄点水来浇熄。我知道‘那很科学’,但是那‘不太魔法’。”
“我感到非常抱歉,莱恩教授。我希望我能赔你一件衬衫。”
莱恩念了一段什么,手指尖点在烧焦的地方,那一处的焦黑便缓缓褪去,渗入簇新的白色。他笑道:“不需要你做什么。袖子可以用魔法处理,这也别忘了。”
虽说袖子恢复了,我仍感觉有些愧疚。刚想开口保证以后认真修习魔法,我与莱恩的身侧正好有个人无声无息地经过,嗅了嗅空气里的一点烟气,便扭过头来,望着莱恩的袖口笑了两声:“不错的袖子,莱恩。你的学生相当热情。”
然后他若无其事、姿态傲慢地挥挥手走远了。我盯着他优雅的背影,只看到绑成一束、柔顺地垂在他背后的金红色头发。
我觉得非常有趣,压抑不住嘴角的笑容,又努力在回忆里寻找那张似乎有点眼熟的面孔。
莱恩温和的声音在我对面响起:“维森特,你非常幸运地提前见到了你的文学老师——如果没弄错的话,你的文学课就在今天下午,是不是?”
我踩着课前最后两分钟,推开后门走进了文学课的教室。教室不大,学生们显然是对新教授有所期待,把前几排的座位填了个满。我挑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意图减小自己的存在感。
我还是期待给新教授留下好印象的,前提是他不会想起我在某场偶遇里烧了他好友的袖子。
身边个子小巧的姑娘友好地碰了碰我,她棕色的蜷曲长发垂在脸颊边,声音如同小女孩般清脆:“嗨,我叫兰朵。兰朵.莫里。我一年级的时候非常喜欢你的‘结羽社’,有那么多场配合诗文的魔法演绎,精彩极了。虽然它现在不在了,我仍旧觉得那非常棒——不对,对不起,我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蠢话?”
兰朵说到末尾的时候语速越来越快,像是急于表明本意又难以措辞,脸立刻有些泛红。
“没关系,我可没有误解你。”我对她笑了一下。“都是过去心血来潮的胡闹。一年过后感觉没那么有意思,就让它自生自灭地散架了。”
“‘褪去外衣的鸟儿如梭般锥破夜空,它的羽毛在大雪里聚结成团’ ……真可惜啊。”兰朵的话急冲冲地随着我话语的尾巴脱口而出。她又脸红了一下,但此时竟然拿出了难得的勇气,不管不顾地快速道, “我知道你是魔法系的维森特,那个时候总有人跟我提到你和你的集会。所以去年我一时好奇就去查了你相关的资料,顺藤摸瓜地去旁听——它们真的很奇妙!”
“旁听——这可不大好。”我若有所思地比划道,“这也就说明你一定见过校长穿着立领小礼服裙满草坪追杀我的场景喽?踩着高跟鞋也能健步如飞的女人真是可怕,我不得不逃得上窜下跳……”
兰朵仿佛回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咯咯直笑,似乎把乍才想要缩回去的片刻胆怯忘记了。
我板出一副严肃的校长面孔,手放在领子上,清了清嗓子:“维森特,你迟早要让脱控的魔法元素烧了学校,我需要阻止你。”
果不其然,兰朵笑得更厉害了。
她也是来自西院的,三言两语间便同我熟悉的很快。
她忽然转了个方向,指了指教室前方:“维森特,你是和新教授结伴过来的吗?”
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天大的误会,不过她一定是读懂了我困惑的表情,补充道:“你们几乎在同个时间分别从前后门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