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都站着,那对父子正面对峙,尹必侍立在傅治身旁。傅治此时正指着傅阶,话音满是愤怒和怨恨:“你这个逆子……朕究竟何处薄待了你,你竟做出如此悖逆犯上之事?!”
傅阶抱着双臂,“你犯下的错,我娘不是都告诉你了?莫要在此拖延时间,我再问你一次——玉玺到底在哪?”
“你休想!”傅治将桌上茶盏砸向傅阶,对方却一后退,只砸出一地碎片,“敢做就要敢当,你要这天下,就得背谋反的罪名!”
傅阶冷笑一声,“我本不想对你下手,但既然你吃硬不吃软……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听到此处,陆子溶忽然感到肩膀让人拍了一下,身后传来冷淡话音:“胆子不小。”
他转身,见面前立了个戴着兜帽的人,看那装扮,应是长生殿仙教中人。
陆子溶低声道:“不可声张。这时候只有同你主子站在一边之人,才需要躲藏。”
长生殿和仙教能在宫里长盛不衰,靠的是皇帝的支持。一句话便点明利害,对方果然没叫喊出声,而是同样以低声问:“你是什么人?你身上的味道……「经年」的解药?从何处求得?”
一顿,补了句:“回话,不然我喊人了。”
陆子溶不刻意隐瞒此事:“他人所赠。他说是在云州长往殿求得的。”
“长往殿啊……”她念念有词,“这种东西最是无用,只能续一时之性命,想来是其心不诚。你跑来长生殿,一样没有法子。”
陆子溶看向屋里,二人似乎说不下去了,傅阶一甩袖子大步离去,将随从也通通带走,只留下几名禁卫军兵士。
陆子溶绕回正面走近那间屋子,同门口几名兵士打个招呼,道:“我进去说几句话。此人不好对付,太难听的济王殿下不好亲自开口,我定让他如实交代。”
几人早得过白统领的吩咐,以为他是来审问的,毕恭毕敬将他请了进去。
屋里,傅治颓然瘫坐主位,尹必正和王海一起收拾地上的碎瓷片。陆子溶才一走进来,便见傅治瞪圆了眼,几乎从位子上跳起来,“绝、绝尘公子……你还活着!”
陆子溶嘴角一抽,走过去行了个礼,“我还活着?”
“他们说你死在了东宫大火,还有人说你去了边境,又回了京城,经常出入东宫,还去了禁卫军营地……也有人说你早就死在边境了,东宫那不过是太子放出来的话,让人以为绝尘公子仍在他麾下。”
傅治捂着脸,激动得几乎落泪,“太好了,幸亏你还活着!不然全天下的风流,都要死绝了啊……”
一片碎瓷在地上叩出清脆声响,原是尹必失了手。他赶忙拾起,躲到一旁去了。
陆子溶侧头望了一眼门外守卫,抬高话音给他们听:“陛下,我劝您还是自己说了。您若抵死不从,济王殿下不会说的话、不会做的事,陆某可不会有所顾忌——”
“陛下,”陆子溶上前两步,俯身贴近傅治,压低声音快速道,“太子从各州调了兵,不日便会抵京,人数足够。但太子如今就剩一口气了,您身边可有出得去的人?”
傅治的神色从愣怔转为震惊,大张着嘴直勾勾望着面前人,许久才动了动唇,嗫嚅一声:“兴许……有吧。”
陆子溶道:“陛下亲笔写一份密令,让人带出宫去,一旦援军赶到,见了陛下的字迹便可放心攻城。”
“你、你究竟为谁做事?”傅治的唇齿都在打颤。
陆子溶一顿,“陆某为天下人做事。”
说着直起身子,沉声嘱咐:“如今陛下万不可屈从于济王,无论他使什么手段,都要与他周旋,拖到援军赶到之时。”
傅治突然仰天大笑道:“好啊!陆子溶,陆太傅,绝尘公子——待朕除去这些奸佞小人,第一个恢复你的太傅之位……”
陆子溶忙向门口望一眼,见守卫没看屋里才安心。他轻淡道:“陆某活不到那时候。陛下若要谢我,善待边境诸州就是了。”
他不想再和这个疯子多话,退后两步,扬声道:“陛下以为我不敢来真的?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那好,就让你见见棺材。”
说罢他转身离去。门口守卫听见了他的话,不敢惹他,一句多余的都没问。
陆子溶离开傅治的居所,向正门走去,却在经过长生殿主殿时见门开着。他朝里一望,主座上正是方才发现他的那位仙子。
“你是来解毒的?”她招招手,示意陆子溶进来,“「经年」解起来尤为困难,我是没有法子。不过你若能替陛下翻盘,我倒是可以考虑想办法延长你的寿命。不然,风流俊雅的绝尘公子壮年辞世,倒是一桩憾事。”
陆子溶迈过殿门,却没继续向前走,垂着眼眸道:“不必了,有人不会容我好好活着,我并非为解毒而来。若我去后能换得乱象归位、四海清平,又有何憾?”
那仙子轻笑一声,“以身饲虎,飞蛾扑火,好志向。那我就祝陆公子——心想事成。”
她的语气别有深意,陆子溶却无暇理会,告辞出了长生殿。
他还有另一个麻烦要解决。即便援军赶到,倘若宫里无人接应,傅阶拿傅治当人质……局面就会很被动。
所以陆子溶现在要争取的,是禁卫军。
禁卫军冲入皇宫,实是为傅阶所欺骗,白忠等人对他早有不满。只是若让他们下决心背叛旧主,还欠着些火候。
正思忖间,忽然传来扑棱翅膀的声响,一只白鸟朝陆子溶飞来,他抬手,它便落在他指尖。
他取下白鸟脚上的纸卷,里头密密麻麻都是小字,是顾三写来的,说济王的手下到东宫找陆子溶,告知夜里济王会在暖阁设小宴招待诸位功臣,也邀他前去。顾三打发了那人,便立即向他传信。
陆子溶不动声色地将纸条碾了,唇角微勾。
他缺的就是这么一个机会。
接着,陆子溶去了禁卫军兵士休息的屋子,见里头的人个个面色蜡黄,无力地歪着,看来昨夜致尧堂送的粮食对他们来说是杯水车薪。
他说要见白忠,一名兵士道:“殿下让白统领在乾元宫当值,您这会儿来可找不到。”
陆子溶讶异道:“我收了殿下传令,今夜要宴请功臣,白统领竟还在当值?赴宴前,总会回来换身衣裳吧?”
“这……要不您在这儿坐下等等,就是没什么可招待您的了,我给您倒杯水吧。”
陆子溶坐了片刻,眼见天色转暗,便对那兵士道:“白统领别是忘了此事吧。我不放心,还是寻他一趟的好。”
“哪能劳烦您呢,”对方连忙道,“李二狗,你腿脚快,还不替陆公子去乾元宫问问白统领!”
那李二狗飞快地跑出去,不到一炷香时候,便和白忠一起回来了。白忠急匆匆进屋,见了陆子溶便问:“你在何处得的消息?”
陆子溶话音平稳:“殿下身边的人到东宫传信,说今夜在暖阁宴请所有功臣,我到得早了些,就来看看白统领。怎么,白统领莫非不知晓此事?”
“我……的确没听说。想来我也算不得什么功臣……”
“说什么胡话,”陆子溶在脑海中回想海棠说话的语气,尽量使话语轻快一些,“想来是传令之人不知你在当值,稀里糊涂传丢了吧。此番攻城全靠禁卫军,若论功臣,白统领当列首位才是,怎会不算?”
“这倒也是……”白忠面带犹豫,望向陆子溶的眼神里情绪复杂。
陆子溶起身,拍了拍白忠的肩甲,“快些换好衣裳吧,再不出发要过时辰了。”
“嗯,那我就听陆公子的。”
待白忠到后头更衣,陆子溶便对李二狗道:“我忽然想起有件事没办,就先过去了。等白统领出来,让他直接到暖阁参宴便是。”
陆子溶不与白忠同时赴宴,从禁卫军处所出来,先绕到东宫的方向,然后向暖阁行去。
现在傅阶虽占领了皇宫,但毕竟不算名正言顺,自然不会大张旗鼓地宴饮。宴会没有歌舞丝竹,座上除了济王还有沈妃,请的大多是济王府的人,反倒像一场配了酒菜的议事。
济王先是同沈妃母子情深了半晌,而后在众人面前发表一番豪言壮语,一边说感念诸位的辅佐,一边说日后给每个人加官进爵,甚至向两个谋士许了侯爵。
至于与陆子溶有关的事,大约只有吕不为在傅阶的要求下,向众人详细描述太子被凌迟的惨状了。
众人皆知现在不是庆功的时候,吕不为适时地提出这场宴会的真正目的:“殿下,那玉玺……可找着了?”
傅阶咳了一声,“许给诸卿的东西,本王自会记着。可如今玉玺不知被藏哪去了,本王继位的诏书无法颁布,承诺就无法兑现。诸位可有什么法子?”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纷纷低头饮酒。傅阶抓了始终没怎么抬头的陆子溶,“你是江湖中人,让人开口的办法总会一些吧?”
陆子溶垂眸望着酒盏里映出的烛光,“致尧堂若想让什么人开口,必先了解此人,知晓他在乎什么,再以此相胁。寻常人在乎的无非性命,其次亲眷,再次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