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些,他坐在窗边看了许久的月色。
陆先生这样做,是要变天了吧。可即便如此,他怎么能用自己的性命……
傅陵垂首阖目。
可是,他现在还不能去长往殿,还给不出令人满意的答案。
……
陆子溶去东宫一事做得干干净净,盯梢的几人都在前院,没一个质问他的去向。再过一日,他便带着致尧堂大部分人手一同去了禁卫军营地。
致尧堂众人被安排和禁卫军兵士同住,才安置下来,那些兵士竟有不少上门问候,顺带讨要他们的口粮。陆子溶不懂禁卫军怎么穷成这样,却还是勉强打发了一些,便嘱咐众人闭门谢客。
当天夜里,他独自前往大殿。他到时,殿内几人已交谈了片刻,白忠正一脸震惊,显然是刚得知次日便要出兵之事。白忠喃喃道:“这也太快了……”
主座上侍立的吕不为道:“我们也是才得到的消息,明日太子的私兵就会攻入皇宫,我们不护卫,岂不是让那等宵小之徒弑君篡位了!今夜就去整队待命,不得延误!”
白忠为难道:“并非不愿从命,只是上月军中粮米拖欠至今,不少军士存粮不足,难以糊口。如此出兵,只怕不利。粮仓既有余粮,不如今夜下发些许。”
座上的傅阶道:“本王记得白统领早就报过此事,吕不为,粮仓是否确有余粮?”
吕不为行了一礼,“上个月的粮饷折换成银子,送往云州换解药了……”
傅阶听罢,懒懒道:“本月的粮饷尚在户部,现下若去讨要,恐怕打草惊蛇。这么些天都过来了,就再忍一阵,事成之后不会短了你的。实在挺不过去,找致尧堂要些粮食不就是了。”
拒绝的意思如此明显,白忠只能应下。接着,吕不为拿出皇宫地图,讲解起明日的计划来。
——果然和陆子溶的建议全然不同。
白忠在傅阶面前唯唯诺诺,待出了大殿,便自顾自念叨:“太子为何会突然造反呢……即便他什么也不做,待陛下驾崩后,继位的不也是他么……”
夜风吹散鬓发,陆子溶心中暗叹,他已看清傅阶的计划,但此时不能开口。他只得上前,轻拍白忠的肩膀,“我让致尧堂匀出些口粮,给禁卫军救急。”
这样说不过是安慰,致尧堂才多少人,即便把口粮全送出去,于禁卫军而言也是杯水车薪。傅阶提出这主意,根本就是敷衍。
二人回到营地,见温以竹正站在入口处,似乎在等待什么。目光相对之后,温以竹竟立即转身跑走。
陆子溶眉心下压,出声唤他,而后径自远离营地,等对方追上。他沉声道:“小温,有些事你大约误会了。”
温以竹直直盯着他,全无往日温润。
“本座并无什么心上人。你我之间的界限,起初便已说明,本座用不用你皆有考量。致尧堂从未短了你什么,何来怨恨?”
温以竹凄然一笑,“你没有心上人,可我有啊。本是遥不可及的念想,一朝有望,我恨不得沐浴焚香;可我的一片痴心被摔在地上,反复践踏——我不该恨吗?!”
陆子溶垂下长睫,衣衫猎猎。
如他这般的人物,这些年没少受人倾慕,但大多是与对方分别后很久,才七弯八绕地传入他耳中的。光风霁月的绝尘公子,谁若对他表明那般心迹,似乎都是一种亵渎。
可这一次,是他主动找的温以竹。
他没想到,致尧堂众人都在怨他冷漠,却仍有人存了别样心思。若早知如此,他宁愿和傅陵纠缠到底,也不愿多招惹一个无辜之人。
他缓缓抬眸,肃声道:“连招呼也不打,便擅自离开致尧堂,转为禁卫军效力。你有恨,不来恨本座,攀扯无关之人做什么?”
“呵——”温以竹笑得愈发扭曲,唇角弯弯,眉心却紧拧着,眼中尽是绝望,“事到如今,你竟仍在维护他!不过堂主放心,我恨谁也不会恨你,杀谁也不会杀你!”
他说罢忽地上前,强硬地捏起陆子溶的下颌。
陆子溶并无动作,就那么淡淡望着他,望着他的目光从凶狠到落寞。片刻之后,那只手滑落,温以竹慢慢转身,离去时几步一跌,几欲摔倒。
陆子溶静立良久,最后幽幽一叹,自顾自道了声:“怪我。”
第63章
次日清早, 禁卫军全员在操练场上集结,进行了一场规模宏大的誓师。主讲之人正是傅阶,他的话由数十名军士传向队伍各处。
兵士们听闻「太子造反」起初面带讶异, 行伍间窸窸窣窣了一阵, 很快便安静下去。接着是白忠带领众人喊号,兵士们的喊声如从前一样响亮。
禁卫军效忠济王, 只要是主上的命令, 无论刀兵指向何人,都拼却性命、义无反顾。
陆子溶立在场外,平淡地望着这一切。
队伍稍作休整, 午饭之后, 便浩浩荡荡奔向皇宫。
陆子溶由致尧堂众人护卫,游离在行伍边沿,貌似不起眼,却是能概览全局的位置。
傅阶选的是防御最薄弱的西门, 但一路上还是遭遇了抵抗。禁卫军近来缺吃少喝, 但胜在人多势众,温以竹带手下冲在前头, 不要命似的拼杀, 身上让人捅了几个口子, 最终将守门侍卫杀个干净。
一行人到了宫门口,将领们尚在商议如何攻克坚固皇宫, 忽然见宫门缓缓转动, 竟大开着迎了他们进去。
开门的是看守城门的管事, 那是个只有一只手臂的老太监。大军入宫后, 城门上的守卫便发现了这个叛徒, 陆子溶立在远处望向城墙上, 见老太监被活活打死。
他死后,仍望着禁卫军队首,那里傅阶正与吕不为说话。
皇宫内的守军也往这边来了,双方激烈对峙。而吕不为作为济王心腹,此时得到的命令是前往银沙宫。
银沙宫里,傅治僵硬地歪在沙滩上。他衣襟半敞,双颊通红,浑身用力时满脸褶皱挤在一起,手臂却只微微向上抬了方寸,又颤抖着落下。试了数次,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然手脚麻痹。
他身边放着一碗颜色发黑的红豆羹。
“来人,将他捆了。”
沈妃从沙滩上站起来,慢悠悠系紧被扯开的衣带,让宫人扶到座上。向来温顺之人此时神态傲慢,懒懒倚着雕祥云麒麟的檀椅,双腿却软趴趴地挂在座前。
几名宫女太监得令,拿了绳子对付傅治。虽然他们各自有残缺,合起来仍是轻易将一个不能动弹的人五花大绑。
“朕如此信任你,你竟……”傅治只有唇齿能动,恨恨道,“朕从未亏待过你,你为何如此待朕?!”
沈妃斜睨他一眼,指了指那对无力的腿,“陛下的确待妾不薄。妾一介闺阁女子,柔顺就够了,要一双走路的腿实在无用。”
这话噎到了傅治,他咬咬牙,“就算朕有负于你,你报复朕就是了,把你儿子扯进来做什么?朕可没毁他的腿!”
宫人来向沈妃报告外头的情形,她一边听着,一边心不在焉地回复:“那陛下便自去问他吧。我是他娘,不论他做什么,我都是向着他的。”
“傅阶少时就凡事依亲王例,冠礼后立即加封济王,他不去封地朕也不管,有求必应有错不罚,他还有什么不满意!就凭他广泛结交,还有一肚子算计,难道想做太子不成?且不说他有没有那个本事,可傅陵是先皇后所出,亦无过分失德之举,他傅阶凭什么越过嫡庶之分?!”
沈妃终于多看了他几眼,“你的嫡皇后不是你自己杀的么?你将嫡子立为太子,实则恨透了他,你的心思全在庶妃庶子这——这便是嫡庶之分?”
“陛下恨的人,我们就杀了他,岂不是如你所愿?”
傅治脸上的愤怒先是僵住,而后一点点褪去,但余空洞淡漠。
这时又有下人传话,沈妃应了一声,宫人带吕不为上前。吕不为只对沈妃行了个礼,道:“宫中护卫不少去了西门,正与禁卫军纠缠。”
仅这一句,沈妃便懂了。她吩咐宫人从傅治身上搜出令牌,交给吕不为。
皇宫西门之内,惨烈厮杀被由远及近的话音打断:“御用令牌在此,众人听命——即刻放下刀枪,不许再打!”
这块令牌大家都认得,皇城护卫很快乖乖弃了兵器,正打算与对方和谈,转头却发现禁卫军无一人听令。
——禁卫军只效力于济王,不听皇命。
一方使刀使枪,一方手无寸铁,胜负立分。陆子溶自己不敢轻易行动,只得吩咐手下避开耳目救人,却是杯水车薪。
他始终不解,傅阶拉他入伙究竟为的什么。今日他的任务本是谋划接应、以防变数,方才的确碰上了变数,却被傅阶轻易解决,甚至不曾问他一句。除此之外,致尧堂也并未帮助禁卫军出手。
血从宫门内一直淌到了门外。陆子溶望着惨烈景象,而后突然注意到队伍一头,傅阶同白忠说了许久的话,似乎在争执。
他缓慢靠近,先听见白忠急促的话音:“臣不明白,为何不将兵力分散到各个宫门,而是全体前往银沙宫?叛军无论从哪个门入宫,也不会去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