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陵这才回神,歪歪扭扭站起来,拍两下身上的土,清了清嗓子,唤来老郑,一本正经吩咐道:“把吴钩关进牢房,先狠狠打一顿,问他口供。”
待对方应下,他又问:“李愿还活着么?”
老郑回道:“活着,就是离疯不远了。”
正要离开的陆子溶顿住脚步,蓦地转头,“李愿事发之时,我答应过不杀他。”
“不杀就不杀。”傅陵从牙缝里挤出狠厉字句,“千刀万剐,不许死了。懂么?”
老郑一边答应着,一边从头到脚打了个哆嗦。
这时有人来报:“殿下,宫里的王海王公公来了,说是要问禁卫军龚猛案的详情。”
“带他过来吧。”傅陵道,“陆先生,那你……”
“毒已解了,我回去了。”陆子溶往外走。
在离开东宫的小道上,他迎面碰见王海。那条路很窄,二人不得不侧身贴紧才能通过。与这位宫里的大太监贴得极近时,陆子溶突然顿住——
这人身上,有股槐花香气。
第61章
次日一早, 陆子溶前往禁卫军营地。
见他独自前来,守卫们都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将他请到门房, 摆上茶水点心。另有人赶忙去报给济王。
不一会儿, 济王便带着门客赶来。在跟随的门客中,陆子溶一眼便看见了吕不为。
济王迎了他两句, 而后状似随意道:“本王今日要观看禁卫军操练, 陆公子既然来了,便与本王同往吧?”
陆子溶并未拒绝,只是在同去的路上, 淡淡问吕不为:“当初拿了东宫的特赦, 本以为你会回边境去,不曾想竟到京城找旧主来了。”
他是说给傅阶听的,却是随口一说。明智之人只会默默记在心里,而不会选择此时发难。
可偏偏就有不明智的, 傅阶听后立即质问:“吕不为, 你拿了东宫的特赦?!”
吕不为慌了,“属下那时是……是流离失所。恰好李愿传信……属下回来也是为了殿下您……”
傅阶重重哼了一声, 大步而去。
一行人来到营地后的空地, 是禁卫军操练之所。此时某个营的军士正在操练, 与陆子溶上次路过时不同,这营里都是青壮年军士。
阵前的台子上, 一名将官站得笔挺, 正在对下头发号施令, 众人根据他的命令摆出阵型、舞枪弄棒。而禁卫军统领白忠则坐在台子后, 监视着一切。
陆子溶随傅阶到一旁的棚子里坐下, 目光在那发令的将官身上多停了停, 从侧面看不清面容,但他总觉得在哪见过这身形。
“陆公子也知道,禁卫军共有三个军营,主要按军士的年纪来分。年纪较长的那些功夫了得,不必刻意操练,倒是这些新兵蛋子,颇让人费心。”傅阶介绍着。
陆子溶听出了这话的玄机。那些四五十岁的老兵虽体力衰退,但他们都是早年和皇帝一起造过反的,为防再出反贼,皇帝对禁卫军的训练十分严格。后来大舜国都日益安定,才逐渐松懈下来。
上次陆子溶见过老兵的操练,为其老当益壮而惊叹,以为若是年轻的新兵,定然无此本事。
可现在,陆子溶望向场中的青年兵士,作为齐地第一帮派的首领,他从他们挥动武器的姿态便能看出,这些人无一个是平庸之辈。尽管天生根骨参差,但都已被训练得炉火纯青。
无论新人还是老人,都有此等功夫,加上京城兵力中禁卫军占大半……
陆子溶侧头望向似笑非笑的傅阶,对方道:“看来陆公子想明白了一些事?”
他垂眸不语。当年还在傅阶手下时,他只觉得这个上司无能。谁料这些年过去,傅阶竟暗自把禁卫军养成这样。
可禁卫军并非济王私兵,即便强盛,又岂能任他随意差遣?
操练告一段落,白忠走上前去给众人讲话。他说了些军规制度,又开始带下头的人喊号。起初还是诸如「勤加操练」「尽心值守」之类的话,到后面却忽然高声问一句:“你们效忠何人?”
下头齐声呼喊:“效忠白统领!效忠济王殿下!”
陆子溶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他倏然起身,快速走到台前,衣摆扬了一路尘土。
他的目光锁住下面众人,抬高话音:“禁卫军是兵部的编队,你们是朝廷的兵!难道不效忠陛下、效忠太子殿下?!”
军士们顿时呆住。偶有抬眼偷瞄他的,更多则是埋头不语。
过了半晌,终于有胆大的回道:“只晓得白统领是我们的上司,济王殿下是我们的主子,旁的一概不知!”
分明是艳阳天,分明昨日刚解了毒,陆子溶却突然感到从脚底升起一股凉意,攀上全身,冻得他控制不住地发抖。
朝廷拱卫京城的禁卫军,居然当众承认自己只认济王,不认皇帝了!
他一阵目眩,向后跌了半步,旁边那喊话的将官赶忙扶住他。看清此人的脸时,他抖得更厉害了。
——是温以竹。
“为什么……”
他微微仰头,喃喃念着,似是在问对方,更似是在问苍天。
傅阶走上前来,笑道:“陆公子可别误会,温百户是觉得在禁卫军更能成就功名,所以主动投靠的。你说是吧,温百户?”
“正如殿下所说。”温以竹应付完了傅阶的问话,又悄悄贴近陆子溶耳边,恨恨道:“堂主,我舍不得杀你,可我能杀了你的心上人。”
“什么?”陆子溶蹙眉。尚未问清楚,对方却放开他走掉了。
他只能对着傅阶,沉声问:“这便是殿下想让我看的?”
傅阶轻佻地勾唇,“将近正午了,正厅备下了酒菜,陆公子可别跟本王客气。”
陆子溶知道对方有话要说,随他去了正厅。酒菜是现成的,估计从他一到营地便开始准备了,其规格较陆子溶在东宫用过的还丰盛不少。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道炖鱼,他用筷子夹起一片,却不往嘴边放,“这是济地的白江鱼吧。济王殿下数年不前往封地,竟能受用封地的物产?”
傅阶爽朗一笑,“正是因为不去封地,才能受用天下物产。明白么?”
陆子溶不着痕迹地将鱼肉泡在菜汤里,没让任何一样东西入口,“莫非殿下打算长住京中?即便如今陛下不会干涉,他日太子殿下掌权,也不会干涉么?”
“哈哈哈……”傅阶忽然仰头大笑,笑了好一会儿,几乎喘不过气才停下,“他日太子掌权?陆子溶,你是不是想问——”
“即便有再多兵力,又如何进得去禁宫呢?”
深秋的正午,仍有一丝一缕残存的温暖,从窗子里钻进来,抓住满桌饭菜仅剩的热度,一同消散在大敞的正门之外。
侍从早被支了出去,满室空空荡荡。
陆子溶未曾料到,此人承认自己要造反,居然如此干脆爽快。
禁宫城门尤为牢固,即便傅阶以禁卫军的兵力强攻,也并非一朝一夕的功夫;加上宫廷护卫可以从内抵抗,不待城破,援军便先到了。
但傅阶一路将他引来,靠的是那小药丸……
“「终年」。”陆子溶轻敲瓷盘,缓缓开口,“你如何给宫里人下毒?制住了多少人?”
傅阶负手踱下座位,来到陆子溶面前,扯了双筷子夹起汤里泡的那片鱼肉,塞在自己嘴里,意味深长道:“我就喜欢和陆公子这样的聪明人说话。”
“陆公子身子弱,午饭一点不吃可不行,这鱼我替你试了,你用一些吧。”他拍拍陆子溶的肩,“若是当年我给宫人们下毒的饭菜——异味是很大的。”
他将桌上每一道菜用了一口,“不过,荣宠正盛的沈妃娘娘赏的吃食,谁敢拒绝?喂得不多,就几十人,都是些有头脸的,加上把守宫门的。”
他每说一句,陆子溶身上寒意便甚一分,直至如坠冰窟。
服下「终年」就必须时常服用解药,宫里的长生殿只为皇帝做事,很可能拒绝被下毒的宫人。那么,谁能为他们送上解药,他们就会效忠于谁。
傅阶敢下这个毒,必然已通过他遍布各地的门生好友找到了解药。
陆子溶多希望傅阶是在说大话,多希望根本就没多少兵力,也没人中毒。可他看到了禁卫军操练的场景,也闻到了王海身上的槐花香气。
——已经晚了。
“济王殿下让我看见这些,是想让我做什么?”他的话音如身体一样冰凉。
“也没什么大事,”傅阶坐回去,饶有兴味地转着筷子,“一来,禁卫军都是朝廷军士,于奇技淫巧上差了一些,所以攻城时想借致尧堂一用。二来,本王帐下谋士虽多,却无一人及得上绝尘公子。到时候诸般谋略,还请公子您参详一二。”
陆子溶眉头微蹙,细细将他每个字嚼了一遍,沉声道:“陆子溶在江湖上是致尧堂堂主,在舜朝是东宫的奴婢,无论怎么算,济王殿下也不该信任我。”
“陆公子忘了——当初你投在我门下,是因为什么?”
陆子溶当然没忘,是因为二人对边境之事看法相同。
“事成之后,大舜必厚待凉州。具体如何实施,便参照陆公子最初上任齐务司司长后,所拟的第一稿执行。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