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溶垂眸半晌,长睫颤颤巍巍,未入冬便已沾霜。
他取了筷子,夹起一片鱼肉,终于将禁卫军的食物放入口中。
他听见傅阶又开始笑了,那笑里掺杂着霸道的威胁:“这就对了嘛。但倘若你背叛本王,将这些事说给不该听的人——没有人阻止得了本王,大舜的铁骑踏平区区凉州还是够用的。”
唇齿胶涩,陆子溶艰难吐出:“殿下放心,陆子溶明白。”
“只是……我身中奇毒,时日无多,不定哪日横死案前,只怕有负殿下所托。”
“哦?是么?”傅阶道,“既然如此,那等用完了这顿饭,陆公子便替本王做点事吧。”
午饭之后,陆子溶被带到一间雅致宜人的屋子,可窗子没有关,能听见外头禁卫军操练的声响,仿佛时刻在提醒他面临的威胁。
如果说他先前还有些犹豫,那么在看见傅阶交给他的东西时,他便彻底下了决心。
那是一份禁卫军攻入皇宫的计划,傅阶让他修改。他知道这计划很可能是假的,唯一正确的,也是傅阶想让他看的,是攻城的日期——
三天之后。
陆子溶不明白傅阶为何要威胁他收买他。禁卫军兵力充足,傅阶人脉甚广,不会差一个致尧堂的人手;至于谋略,济王府养着上百名客卿,加在一块不会比他陆子溶逊色多少。
况且他和傅阶本就有旧怨,拉他入伙,即便好处给足,也要随时防着他的出卖。
会不会,傅阶这样做,本就是因为他们有旧怨……
这一切突如其来,只有三天,陆子溶根本什么也做不了。
他必须选择暂时服从。
在军士的操练声中,他认真在所谓的攻城计划上圈圈点点,做足了样子。
傅阶见到他的成果十分满意。事涉致尧堂,不能把陆子溶扣在禁卫军营地,他便再次对陆子溶提点警告一番,让他暂且回去。
白忠带手下送他回致尧堂,名为护送实为看守。一路上,陆子溶这个素来冷淡之人竟主动开口,和白忠扯了不少闲话。
“除了吕不为之外,禁卫军里可还有人欺辱白统领?”陆子溶与他对视,眸中是薄薄一层担忧。
白忠虽知陆子溶是在威逼利诱下加入的,但总归拿他当了自己人,便同他多说几句:“禁卫军里并无他人,可济王府里……唉,无非受个伤破个财,不是什么大事。我效忠济王殿下不是一日两日了,何必较这个真。”
话虽这样说,但陆子溶明显看得出他眼里的不甘。
陆子溶向来不会宽慰他人,略去那些温软言语,只道:“你效忠济王多年,殿下必定对你心存感激。若你道明此事,他自然会为你做主。你多虑了。”
“嗯……说的也是。殿下岂会是那种徇私偏听之人。”
一行人到了致尧堂,陆子溶随口邀请白忠进去喝两杯,白忠以要回去复命拒绝了。但看得出,他是想进去的。
几名禁卫军的军士就留在致尧堂附近,监视着周围动向。陆子溶一回去便召集全体堂众议事,直到深夜。
次日下午,致尧堂所有运送粮食物资的车突然都走了正门,人员进出吸引了盯梢之人全部的目光。趁此机会,陆子溶独自从后院角落的密道离开致尧堂。
他先去了趟齐务司,和众人嘱咐了很多事。他不曾解释发生了什么,但所有人都看得出,他是在安排后事。
接着他便去了东宫。这会傅陵还在衙门里没回来,陆子溶怕惊动太广,不让人去叫。硬生生等到天色全黑,终于见着了人。
傅陵见到他满眼惊喜和意外,“陆先生是在等我?等了很久吗?累不累?饿不饿?”
陆子溶淡淡扫他一眼,“带上药丸,随我去龙脉泉。”
作者有话说:
下午4点还有一更
第62章
傅陵讶异道:“陆先生不是才解了毒, 为何又要?可是出了什么事?”
但陆子溶并不理他,径自向龙脉泉走去。
傅陵只得追过去,到了汤池边, 蹲下取出一粒「二十一」放入水中, 回头道:“先生可以更衣了。”
陆子溶却站住不动,盯着他道:“你脱下上衣。”
“我?”傅陵不解, 仍是照做, 而后见陆子溶取出一根似乎是特制的碳棒,在池边的地灯上借了个火,碳棒的一端发红。
陆子溶举着碳棒走到他面前, 将燃着的部分按在他胸口的刺青上。
“嘶……”
傅陵疼得面目扭曲。
火星在肌肤表层烫出了焦糊味, 自然也留不住那刺青。清除刺青的办法有许多种,可陆子溶偏选择了最粗暴折磨人的一种。
二人对望,傅陵满脸痛苦,陆子溶面无表情, 谁也没有说话。刺青必须清除的原因上次已然道明, 此时不过是陆子溶在表明决心。
“陆先生……”
碳棒扫过整个胸口,出现一大片烧伤。傅陵张了张双唇想说些什么, 却见陆子溶伸出手。
陆子溶命令道:“解毒药丸拿来。”
“我方才……放过一粒了。”
“拿来。”陆子溶斩钉截铁。
傅陵隐隐觉得不对劲, 顾不得胸前疼痛, 从脱下的衣裳里翻出药瓶,攥在手里护着, “陆先生要这做什么?放多了浪费……也于身子无益。”
“既然本就是给我的, 此时舍不得了?”陆子溶没再多话, 上前抢夺。
傅陵疼得浑身脱力, 只接下两招便眼看着药瓶被夺走, 瓶塞被对方拔去, 然后——
陆子溶竟在池边倒扣药瓶,任由剩余的「二十一」落入水中!
“不——”
傅陵疯了似的扑过去,伸手要拦药丸的下落,却是徒劳。
胸口伤处砸在石块上,疼痛几乎使他昏迷。
他勉力抬眼,哀怨地望向面前清俊而高傲的人。
陆子溶的话音平淡而坚定:“等这一次药效过去,我便寿数尽了。我会彻底消失无踪。到那时候,无论是陆子溶这个人,还是致尧堂,还是我曾带来的一切影响,都不再与你有关。”
他转身欲行。
“不可能!”傅陵歪歪扭扭站起来,绝望地喊道,“我自幼是跟着你长大的,也是你曾带来的影响之一,难道我与我无关吗?!”
陆子溶不曾回头,向入口的台阶走去。
傅陵满脸慌乱,不顾一切跌过去,几欲摔倒。他追不上前行的身形,到了台阶处竟腿脚一软,整个人向下滚落。
脚腕崴了,胸前伤处沾了灰土,裤腿让石子划了口子,现出一道殷红。傅陵瘫在台阶下,这样的他再阻止不了谁的离去,只能面向对方强撑出跪姿,双手扒着台阶,仰头望向如神明般高高在上的身影。
如同丧家之犬摇尾乞怜。
“陆先生,你是要彻底切断我们之间的联系么?你不能就这样突然离去,你……怎么忍心。”
“我们有十几年师生之谊,我倾其所有为你做事,我们还曾那般亲密……即便是误解,即便是恨……你一定是恨我的,你还未曾找我寻仇,你不能走,你得留在我身边报仇……”
“我恨你?”陆子溶右脚脚尖踩在傅陵的指骨上,“你配我恨么?”
“你我二人不过相互利用,如今我用不着你了,自然要走,你凭什么留我?”
“从你决定构陷我的那一日起,你我纵有师生之名,也无师生之谊了。”
十指连心,陆子溶脚下发力,只要位置和力道找得准,就能使人产生剧烈的痛苦。
“让开。”他将那指骨踩出「咔哒」声。
伴随着这声响,傅陵的脸色瞬间惨白,额头冒了一片汗珠。尽管疼痛钻心,他硬是咬紧牙关,绝不肯让出路来。
最后是陆子溶失去了耐心,脚尖挪到对方胸口,在伤处发力。一声哀嚎传出,傅陵再次滚下几级台阶,歪倒在一旁。
陆子溶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扔在那半死不活的人身上。而后他从让出的路向下走去,不料傅陵又唤了声:“陆先生。”
脚步没有停,对方的话音在身后减弱:“即便你这样说,我也绝不离开。「二十一」只是延缓毒发,不能根治,倘若我走了,就再没人能救陆先生了。长往殿的仙长说,我要想通一些事,才能找到彻底解毒的办法。可我想不通……”
随后是一声重重的叹息:“陆先生你说,你我之间最终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听到这里,陆子溶停了停,毫无语气地道出:“答案便是「无关」二字。”
说罢重新提步,在漆黑如墨的夜里,缓缓走向深渊。
那一夜,傅陵胸前缠着绷带,独自在东宫里转了很久。仿佛陆子溶越是说无关,他便越要从过往的记忆中找寻相关。
最后他累倒在花生地里,摸了摸怀里,那里有最后一粒「二十一」,是方才陆子溶倾倒药瓶时,落在岸上的一粒,让他捡了去。
那里还有陆子溶给他的布包,他就着月光看里头的东西——
齐务司的令牌,以及一种从没见过的药丸。
他一个激灵,方才的感伤醒了大半,眉头紧蹙,心一点点沉下去。
他立即回到书房,连夜亲笔写了几封密令,一一加盖监国玉玺。接着他将密令交给老郑,嘱咐他派可信之人前去传令。又拿出布包里的药丸,吩咐他查访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