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最初的感受消退,他脑海里竟冒出个意外的念头:他嫌傅陵磨蹭。
方才傅陵的话浮现在耳边。他不得不承认,傅陵说得没错,尽管他瞧不上这个人,但傅陵的确对他非常了解——他始终在忍住冲动,却感到十分憋闷。
并不是所有忍耐都有必要,但他已成了习惯。然而方才傅陵的「羞辱」二字,又勾起了他心底某种隐秘的念头……
想着这些,陆子溶下意识地改变被动的局面。这变化被傅陵感知到,傅陵便拿起他双手按在自己颈后。
陆子溶似乎明白了什么,这样的确更为轻松。他仰起脖颈,眯着双眼。
当真的摆出这种姿态时,他深切体会到为何傅陵将这看作一种羞辱。面前的人谦卑地跪着,乍看上去衣冠楚楚一表人才,他却要去破坏,去辱没,去踩在脚下。
而这些的对象,是一个曾欺他负他,如今却自愿臣服之人。
他以为自己只修习精准之术,力量上总是弱势,却不曾想有一日竟像个战士一般攻击他人,势态强硬,不容反抗。
最终,他将人体面毁得支离破碎,走到很远的前方,在一团废墟中留下胜利者的标识。不仅如此,他还要迫使证据永远留存在那里,不容毁坏。
他捏起傅陵精致的下颌。这当真解气极了。
之后,陆子溶靠在破旧的木头墙壁上,看见傅陵舔着嘴唇,粲然一笑道:“陆先生觉得如何?哪里不满意就告诉我,你若喜欢,我可以时常如此。”
疲惫感涌上来,陆子溶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十分荒谬可笑,他别过头轻嗤:“你图什么?”
“我图什么,陆先生难道不知道?不是不知道,是不愿相信吧。”傅陵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土,“不相信也不要紧,我习惯了。你监视的人大约要来了,先生在屋里看着就好,余下的都交给我。”
说着他身子前倾,在陆子溶耳边轻吐了句:“好吃。”
他转身就走,陆子溶则道:“站住。”
“我知道先生想说什么。”傅陵停下脚步,却不曾回头,“为什么我要卷入你们的江湖纷争,因为陆先生已然卷入了,我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我此来不代表什么朝堂上的势力,只是我自己。抛却种种身份,剩下那个纯粹的傅陵是为陆子溶而活的。你不需要我,甚至厌烦我的存在,那就杀了我;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改变自己的活法。”
他仍没有回头,抬手挥了挥,推门离开值房。
陆子溶冷笑,眼中尽是轻蔑。
他从窗子往外看,见傅陵去了有人的那个值房,在门口拿出令牌交谈几句,对方便与他换了位置,还把看守的制服换给他。
陆子溶不解其意,若只是为了观察,吩咐对方留心就好,何必自己扮成看守?
等了片刻,从山谷入口处进来一名身着便装之人。他提着个食盒,来到傅陵所在的值房,将食盒递进来,一个字不多说:“开饭了。”
“诶,多谢。”傅陵也不去看来人是谁,打开食盒,见里面有一小盘桂花云片糕,一共三块。
他不曾详细询问云片糕的来头,却知道问题一定出在这里。他埋头在那小盘里,做出一副在吃的样子,因为窗子遮挡,外头并看不见他是否真的吃了。
他不知道这东西多久发作,索性等那人离开,就趴在了桌上。
那便装之人趴在窗口往里看了看,便做个手势,山林里走出两个黑衣人,三人一同往水坝走去。
此时,陆子溶带的致尧堂堂众和傅陵带的东宫侍卫都埋伏在山上,而对方的人马应该在山谷入口接应。只看兵力还是打得过的,但把他们都抓了或许也撬不开嘴,最好能跟踪找到重九堂营地的位置,但致尧堂隐匿行踪的方式他们估计是会的……
思来想去,他也没得到什么好主意,只得暂且决定来硬的。
等那三人进了水坝,趴在桌上的傅陵忽然起身,溜出值房,也向水坝入口走去。他没让任何一个侍卫跟随,这件事他只想自己完成。
水坝工程建造时傅陵来过现场,其结构还记得一些。水坝中间有道小门,只要打开就能放水下去,控制门的开关则藏在内部。
进到里面是一块高台,其上有一把只能单向旋转的手柄。因为水坝极少需要放水,所以这手柄是用来拧紧闸门的,只有特殊需要时,才会一直爬到水坝顶上,从上往下挨个拧松机关,没有个半天时间打不开它。
傅陵藏身高台之下,侧头望向台上。他见那三人并不使用手柄,而是拿出一件看着十分复杂的机械,从一侧深入控制闸门的机关。他们运作一番,只用了不到两刻钟时间,竟让那手柄反向转动起来!
闸门被打开,接着是哗啦啦的水流声,冲出堤坝落到下层。
傅陵大为讶异,即便使用机械进入机关,在外头操纵也不可能精细到破解机关。他在工部见过最精巧的机械也没这本事,这伙人用的是什么……
凝神思索时,却忽听「当啷」一声,脚边一个罐子被踢翻。昨夜没睡一时恍神,加上方才跪得腿软,才有此不慎。
高台上的三人十分警觉,循声而来。傅陵则先一步跳出来,指着对方大喊:“你们是什么人?潜入水坝做什么?!”
“这么快就醒了?不是吃了云片糕吗?”为首的黑衣人瞪了一眼便装之人,“不就是个看守的官兵,杀了就是。”
傅陵举起双手,故意露出惊恐之色,“别、别杀我,我是官府的人,你们这些义士想打听官府的事,我都可以告诉你们……”
为首的黑衣人犹豫片刻,道:“你们两个,把他捆了,带回去给老大!”
那二人从台子上捡了半根绳子过来,傅陵随手反抗两下,从招数中看出了对方的水平——不过是寻常的江湖人士罢了,并不比东宫侍卫好到哪去。
然而他仍然表现得恐慌畏惧,任由对方捆了他,拉着他出了水坝。
他知道,自己选择了危险。
明明有许多其他方法探查这个重九堂的来路,但他要选择一种最高效、伤害最小的办法。
——对陆子溶伤害最小,而不是他。
陆子溶一直等在值房,傅陵已然进入水坝,他没必要跟进去,只想等傅陵看清情况,出来下令进攻。而眼前的一幕令他感到讶异,傅陵竟被人五花大绑。
东宫侍卫们显然藏不住了,陆子溶听见身边的草丛都在动,只是不敢轻易现身。
这时,傅陵突然看向侍卫们隐蔽的草丛,比了个追踪的手势,又摇摇头,示意他们不可近身。
陆子溶终于明白,傅陵这是在玩命。
第50章
之前傅陵卷入这件事, 陆子溶就很不高兴,后来见他只是帮点小忙,也就随他去了。可如今傅陵要玩命, 不出事还好, 万一出点什么事,首当其冲的只会是致尧堂。
于是他高声朝追过去的侍卫道:“跟上去, 暴露自身不要紧, 护好你们主子!”
不过他对傅陵的「关怀」到此为止,傅陵如果死在这里,对致尧堂是有影响, 却没那么大。他说这一句都是仁至义尽, 再去追也没什么用,便找自家堂众堵水坝去了。
另一边,傅陵被那三人带到山谷入口处,见到了领头的毛信。绑他的人道:“回老大, 水坝已经打开。这是边上的看守, 云片糕没放倒,看见我们开闸了。我们没杀他, 是因为他说能告诉我们官府的事!”
“我见过你。”毛信盯着他道, “对, 就是在凉州,你和陆子溶一起。”
“陆子溶?”傅陵装模作样思索一阵, 挑眉道, “哦, 致尧堂嘛, 的确合作过。不过我是大舜官府的人, 跟他们早就闹掰了。”
剑锋声响亮, 毛信抽出随身的佩剑架在对方脖子上,“又是官府又是致尧堂,你到底是什么来历?说!”
接着,周围的草丛发出了沙沙声。
“不好,有人!”
傅陵心中暗叹,东宫侍卫何时这么沉不住气了。方才分明吩咐了不要暴露,这些人居然不听他话?
侍卫们藏得快,并未让对方发现。此时毛信身边有人提醒:“这里不安全,老大,此人既和陆子溶有瓜葛,还是带回去让堂主决定吧?”
毛信于是收回剑,突然让手下掷出烟雾弹,隔开了他们和草丛。趁烟雾正浓,他们架着傅陵飞快地跑走了。
被架着在山路中颠簸时,傅陵的心沉到了底。效果这么好的烟雾弹,不是什么小门小派都会造的。等烟雾退去,侍卫们找不到他的踪迹,他就等于孤身一人落入了江湖门派手里。
他不一定能活着出去。
他不怕死,只怕倘若自己死了,无法将消息传递出去,陆子溶就无法查清重九堂,就会因叛徒的存在而难过。
也怕陆子溶就此需要找旁人获得什么灼热之气。一想到那个场景,他的心就一抽一抽地疼。
倘若他死了,他的陆子溶……他从不曾真正拥有的陆子溶……就是别人的了……
他要活下去。
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查清重九堂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