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溶受了点穴的力道,并未苏醒,而是狠狠咳了两声,昏睡中的人无法自控,一口鲜血染上了傅陵胸口。
傅陵的心猛地一抽。
“陆先生……”
他话音颤抖,想抱一抱眼前人,又嫌自己身上太凉。他用衣角替昏迷的人擦去唇边血迹,他很想用一吻清理干净对方的嘴角,却在即将贴上去时堪堪停住。
他用仅剩的些许的理智将那个吻落在陆子溶眉心。
“再这样下去……就算你会恨我,我就是抢,也要把你抢回京城治病……”
他难得有片刻光阴与陆子溶如此贴近,却不得不很快收敛张扬的情愫,掩去面上悲痛,转身对拿来大氅的堂众说:“给他裹暖和了,立即送回堂里安置,多点几个火盆。找出他原本用的驱寒方子,先用药灌着,再唤大夫来把脉。”
有的堂众点头,有人却质疑:“你是堂主要杀的人,我们凭什么信你?”
傅陵没来由一阵烦躁,抓起那人衣领,咬牙道:“我给你们堂主点了穴,一刻钟后他便会苏醒,信与不信,自己看就是了。他是要杀我不错,但我毕竟……”
他到底还是松开了那人。这是陆子溶的手下,他不能这么不客气。
他毕竟,那么爱他。
致尧堂众人终于不再同他争执,准备发车。傅陵看向高台上,却看到了极为血腥的一幕——
钱途被人按住跪下,还要张口说些什么,脖子便突然被切断,头颅滚到一旁,双眼圆瞪。
“不……”
他不自觉地呼出声,淹没在人潮中。
只愣怔了一瞬,傅陵便立刻清醒过来,抓住路人详细问了方才台上的对话。
那边致尧堂的车队正要上路,却有一名堂众忽然离开,旁边的人问他:“胡涂,你去哪?”
叫胡涂的男子似乎很紧张,“我、我去解手,你们先走,我这就来……”
这对话被傅陵听到,他低声吩咐自己手下:“去把那个叫胡涂的拿了。”
他又看看台上,下了另外两道命令:
“你们两个,盯住那个姓邹的人,看看他家住何处、什么来头。”
“你们,去给台上那人收尸吧……”
那天,傅陵在鱼灯上坐了很久。他弓身扶额,眉眼拧成一团。
当初陆子溶不惜在他面前抛下尊严,也要救钱途一命,可见有多看重此人。如今钱途竟死在罗大壮这样的货色手上……
要是让陆子溶知道了,他会很伤心吧。
夜色深沉,城门外的花灯亮得刺眼,却再无人欣赏这风光。百姓们目睹一场突如其来的残杀,早已没了乞巧的心思,不再想着入城,而是纷纷散去。
夏夜的凉州城外,萧疏零落。
手下前来回报,已将胡涂五花大绑,等候傅陵发落。
“致尧堂的人,轮不到孤来发落。”傅陵缓缓起身,走到胡涂面前,无视了他的求饶,冷冷道:“现在带我们去致尧堂,否则杀了你。”
护卫们押着胡涂,跟着傅陵来到致尧堂门前。对方的守卫一见这么多人便警惕地拔剑,傅陵却兵器也不带一件,只身上前道:“我来护送案犯。此人名叫胡涂,是你们的堂众。”
见对方要来碰胡涂,他给了护卫一个眼神,他们便将胡涂护在身后。傅陵道:“你们堂主可醒过来了?关于此人的事,我要当面同他说明。”
一名守卫摇头道:“堂主方才醒来一次,这会儿又睡下了。”
傅陵笑了笑,“那我等等。麻烦你进去说一声,堂主醒了便帮我通传,就说他的学生来了。还有,如今他身子虚弱,万不可告知今夜的事。”
那守卫正要去,却被旁边另一名守卫拉住,“你帮他做什么!把堂主的消息随意告知外人,不怕割了你的舌头!”
“不、不会吧?就算堂主看着那么……也不会为了这点事就……”
“信不信由你!出事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守卫最终也没去通报。傅陵不再强求,只管盯着院子里,只要陆子溶醒来,里头定然有动静。
傅陵身边的护卫见自家主子直勾勾地望着,有些看不下去,低声道:“今夜的事属下能说明白,不如留两个人候在这里,余下的护送您先回幽州吧。您千金之躯,怎可以身犯险。”
傅陵回他个了然的眼神,表示收到了他的好意,却无半分要走的意思。
他自然知道这样冒险,但他留在这里并非只为说明事由,更是……担心陆子溶的身体。
到了后半夜,院子里突然骚动起来。嘈杂声打破夜晚的寂静,只见堂众们进进出出,还能听见喊大夫的声音。
见此情状,傅陵立即紧张起来,可门口的守卫怎么也不肯放他进去,他又不想同致尧堂动手。
焦急之际,院中一人与他目光相对,他认出是方才近身侍奉陆子溶的堂众。那人来到他面前,“你来干什么?绑着的那个是……胡涂?”
傅陵没空给他解释,出口就是:“你们堂主如何了?”
“方才醒来问凉州的情形,我们给他说了钱大人的事,他便一口汤药噎住,咳个不停,这不是都在叫大夫呢……”
“让开!”傅陵一手一个,粗暴地将两个守卫扔到一边。他抓住那人往里走,“他在哪?快带我去见他!人最多的那间是不是?”
对方一脸为难,“你等我先去通报……”
最后也没通报成,傅陵径自闯了进去。
房间里点了足足的炭,侍立的几名堂众满头都是汗。床榻上,陆子溶身着中衣,却披着大氅,还盖了厚厚几层被子。他的脸色白得瘆人,锦被上歪着个空碗,染了汤药的水渍。
两名大夫拍打着他的后背,看着他们的动作,显然对此毒全无所知。
傅陵登时皱了眉。他不由分说上前,推开那二人,将陆子溶半个身子固定在自己怀里。
他一只手护住陆子溶的后颈,同时按压两侧及后脑的穴道,另一只手放到他唇边,轻道一句「陆先生,学生冒犯了」,便伸出两根手指插入他口中,一直向深处,碰到喉头。
这样的姿势本该令人干呕,可那呕吐之意却偏偏压住了咳,陆子溶双唇开合数次,最终竟堪堪停住。
傅陵总算松了口气,目光扫过手指上的湿润,把手藏到身后握拳,试图抓住片刻。
陆子溶平静下来后,望了一圈屋内,第一句话是冲着傅陵:“这是我致尧堂的地方,你在此做什么?出去。”
语气是他向来的那种冷淡。
傅陵赶忙放开他,用力朝他笑着,“我抓住了个与今夜之事有关的案犯,是致尧堂的人,我便给你送过来。这不是恰好听说你身子不好,就来看看你。”
“恐怕不是恰好吧。”陆子溶的话音愈发冰凉,“我是生是死与你有何干系。我从未请你治病,管什么闲事。”
其实陆子溶没少和傅陵说过这种话,但在这个时候,听来尤其难过。傅陵的眼中满上悲伤,他突然回身将陆子溶按住,直勾勾望着他,“方才你的情况万分凶险,若是一口气卡住,那便是要命的事。我为你压下毒素,不求你感激,可却只能换来一句「出去」么?”
“你的生死自然与我有关。你若死了,我就也活不成。你不让我救你,我救我自己还不行么?”
陆子溶面上毫无波澜,他垂下眼睫,淡淡重复着:“出去。”
第42章
这边正在僵持, 门口忽然传来人声:“傅陵!”
开口的是海棠,正蹙眉瞪着他,“你出来一下。”
傅陵看了看已经不再看他的陆子溶, 犹豫片刻, 到底松开他,跟海棠出了门。
门外, 傅陵带的护卫已候在那里。海棠特意拉他到无人处, 严肃道:“陆堂主说不计较过去,只是想与你各自安好。可你擅自入侵他的领地,打扰他的生活, 实在过分。”
“可我只是担心他的身子……”
“多一个人担心, 于他而言并无用处。致尧堂有的是大夫,用不着你来治病。”海棠拍拍他的肩膀,压低话音,“你不必如此殷勤, 他不是不知道你的情意。”
傅陵愣住, 而后慢慢埋下头。
“他这是为你留几分面子。你若执迷不悟,他也可以说些难听的给你。”
看着傅陵痛苦的神情, 海棠叹口气, 扬声吩咐一旁的护卫:“护送你们殿下回幽州吧, 别再到凉州来了。”
“等等,”傅陵伸手拦住她, 再开口时已藏好心绪, “我方才瞧着陆先生的状况尚不稳定, 我想拜托海姑娘……一定好好看顾。”
海棠轻哼一声, “我和他什么关系, 你和他又是什么关系?你拜托我照顾他?”
“是……是我失言。我只是太过担心了。”傅陵闭了闭眼, 沉声道,“他定会立即着手替钱途报仇,但他目前不能劳心伤神,只能静养。你吩咐大夫开一副安神的方子,让他睡上几日。凉州的事我去拖着,待他恢复力气再做打算。”
海棠不曾开口,只是别过头去。
拖上几日不见得能恢复力气……二十年之期,将近了。
……
陆子溶身上虚弱,心中沉郁,不得不服下大夫送来的汤药,便昏昏沉沉睡去。不知睡了多久,刚醒过来,守在榻边的大夫又给他灌了一碗,化开他的力气,再度将他送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