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灯红黄的光亮照在大氅上,他垂首靠着,一绺发丝落下,遮住眸中深潭。
三成的药已分给病患,剩余的还需几日才能到齐,这几日不知能不能太平。只要不是如前世那般全城大乱,就不会损失过重。
陆子溶如是想着,心中却充满不安。
不知何时起,眼前的水面泛起涟漪。他稍稍抬眼,见另一条鱼的底座上,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在向他招手。
“陆先生!”傅陵笑着跳到他身边,抱住鱼灯的脖子,“这个灯不是这样玩的。”
他在底座外沿走了两步,轻微的晃动在水面拍打出波光,鱼灯的光亮便被揉碎,煞是好看。
就在这温软光影里,陆子溶冷冷道:“凉州城防是该整顿了,竟放了舜人进来。几次三番跑来凉州,这样的舜人必定居心叵测。”
傅陵的笑僵了一瞬,又被他强撑起来,“我并未进入凉州城,我是来找你的。”
“陆先生,我找到了让「经年」延迟发作的办法。”
第41章
驻扎凉州的几个月里, 傅陵时常带着侍卫各处视察,什么山林郊野都去过。但只带十几个人就跑去江湖组织的总部,这么冒险的事还是第一次。
致尧堂总堂隐于山野之中, 倘若无人带路, 摸上十天半月也不一定能找见。胡涂是个嘴软的,一听傅陵要杀他, 立即什么都倒了出来。
陆子溶望了一眼城门处, 见钱途似乎尚能应付,便允许傅陵开口。
“你可还记得,先前你在凉州昏迷, 醒来时是在云州。我在那里找到了仙教庙宇长往殿, 进去求了个方子。”
傅陵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从中倒了两粒药丸给他看,又马上塞回去,“这是长往殿的仙长给我的, 每用一颗都能延迟毒发, 时间说不好,但这里有二十一颗, 应当能撑上一阵了。”
陆子溶听着听着, 忽然嗤笑, “数月前你便得了它,却藏至今日, 多次试探后才拿出来——说吧, 什么条件?”
“不是条件, 是……”傅陵抱着灯身, 垂下眼眸, 话音低低的, “我一直在等时机,等陆先生没那么厌恨我了再开口。可你的身子每况愈下,我不敢再等了。就算你觉得冒犯,我也得告诉你。”
他别过头,“药丸发挥效用需要龙脉泉,它在……皇宫,以及东宫。”
话音落下,陆子溶起身便走。
傅陵慌忙站到灯座边沿,抬脚蹬了一下岸边,整个花灯就漂向水中,让人无法一步迈上岸。
这便将要走的陆子溶困在了水上。他来到陆子溶身后,隔了一段距离,像个犯错的孩子,“我知道你会是这种反应。陆先生,你再听我说几句。”
“到了东宫,我可以让下人都远离汤池,自己也离开东宫,你带致尧堂的护卫同去,不会有人敢靠近你们。你若觉得我会对你不利,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他顿了顿,轻声道:“我只想你好好的,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璀璨夺目的花灯照亮黑夜,城门口的喧嚣好像听不见一般,整片天地只剩鱼灯前的一小块。
这人不好打发。陆子溶满心都是凉州瘟疫,分不清精力对付他,随口道:“我可以和你回东宫,但我确实有个条件。等我回去后,齐务司全部事务,都交由我掌管。”
这是个不可能答应的要求。他知道傅陵是喜欢权力的,费尽心思构陷他,当上齐务司司长,不会轻易拱手让人。
虽然陆子溶也想解毒,但他不是很想跟着傅陵回京城。他自己一个将死之人倒没什么,就怕连累了致尧堂。
果然,傅陵面露窘色,揉搓着自己的衣角,“京城不少人认得陆先生,先生现在的身份……尚有些尴尬,不好直接出面掌事。反正到了东宫,我事事请教先生,也没什么分别嘛。”
“不愿意便罢了。”陆子溶淡淡扔下一句,却听城门处一阵嘈杂。
有人将一副担架放在高台上,其中是一名孩童的尸身。台下的中年男子用异乡口音喊着:“你们口口声声是为了控制瘟疫,可你们明明早有解药,就是不肯分发给百姓,活活病死了我家小宝!”
陆子溶心下一沉。迟了这些日子,他本以为就算有人病情恶化,也不至死亡,可谁知其中竟有孩童……
有人不解:“邹大哥,你怎么知道早有解药?”
“当时我们一家三口都住进郊外的帐中,他们说从幽州得了方子,煎了药给我媳妇试,她服用几天就越来越好,可不是有效了么!可我家小宝竟能活生生病死……这是官府失德啊!”
钱途听到此处,上前道:“前些天官府给每户发药,你们不曾收到么?”
那人气势顿减,“只有一人份的药……我给用了,就没有小宝的了。”
陆子溶觉势不好,便要上岸。他俯身拾起一块石头,打到岸边形成冲力,便能将他推离水中央。可与此同时,傅陵知道他要上岸,脚下发力直接跃到岸边。
这一来二去,两股力量一搅和,竟掀出一股水花来,直直扑在陆子溶身上。
“咳咳……”
凉意穿透衣裳渗入肌肤,催出陆子溶喉间腥甜。他忍住,往岸上迈步。
“陆先生!”傅陵接住他,抓着他的手臂焦灼道,“你面色好差,是不是受凉了?别守在这了,换身衣裳吧。可有人跟你过来?或者我送你进城?回致尧堂?”
陆子溶用力挣开,连一句拒绝的话都不愿同他说,只管望向高台。
有人这样闹事,钱途明明应该很生气了,却仍旧像个谦谦君子:“药材不足,每户三人只分得一份,你选择自己服用,就是选择用孩子的性命冒险。倘若当时服药的是孩子,即便你的病情恶化,或许也不会致命。”
“既然选了,便要承担后果。与官府何干?”
方才跟着一起闹事之人都沉默了,可那位邹姓男子却继续大吼:“官府就是会找借口!什么药材不足,前前后后十几天,不够你们找药材的?我看就是你们这些狗官把药方卖了,故意不给我们用药,赚黑心钱!我家没钱,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宝去世……”
陆子溶剧烈地咳嗽起来,力气仿佛在被抽干。他自知撑不住,也不管守在身边的是傅陵了,哑声道:“去把……致尧堂的人找来……送我回去……”
他说着便眼前一黑,想要摸索着原地坐下,却被人紧紧抱住。
傅陵的话音带着悲伤:“我在这里,找什么致尧堂……他们不会比我更在乎你……”
高台上,钱途的脸色终于冷下来,盯着发难之人道:“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们把药方卖了,可有证据?”
邹姓男子的目光转向周围官吏,“狗官肯定把药方卖了!你们难道没一个人看见?!”
他这样喊了几声,竟真有个官府护卫怯怯地开口:“我、我看见了,那天有个致尧堂的人,名叫胡涂,他去见钱大人,还拿了一堆银票……那人离开官府后,去了……药铺……”
全场哗然。
“钱途,可确有其事?!”
城门处不知何时多了一辆车,其装饰华丽威严,更有多人扈从。从车上下来的正是知州罗大壮,分明是乞巧之夜,他却身着全套官服,带齐了衙门里的班子。他质问着钱途,威风凛凛地走上高台。
钱途面上难掩惊异之色,连忙解释:“确有这么个人,但他行贿是为了……”
“证据确凿。”罗大壮打断他的话,朗声道,“钱途身为州府官员,瘟疫肆虐时不思为民谋利,反倒私卖药方,故意拖延药材运送,致使百姓丧命。其心可恶,其罪当诛!”
他看向身后随从,“罪名已明,当就地斩决。来人!”
几名官府护卫立即上前,将钱途按倒在地。钱途看向台下,高声叫道:“陆公子——救我!”
可陆子溶已不在此处,台下百姓更不敢反抗知州的权威。罗大壮连催几声,护卫们不得不拔出了刀。
在所有人尚未反应过来时,便已手起刀落。
远处,傅陵一把抱起昏倒在他怀里的人,四下搜寻一番,发现致尧堂的人正向这边赶来。角落里停着一辆马车,他抱着陆子溶走过去。
“你……你把我们堂主怎么了!”
堂众们见陆子溶昏迷,纷纷脸红脖子粗地指责起来。
“这不是上次任务要刺杀的那个吗?!”
“舜朝太子!就是他。他打晕了堂主,快拿下他!”
傅陵出门自然带了护卫,但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和致尧堂打架。他不接找众人的招数,转身钻进马车,将陆子溶安放在榻上,向后身后拦住,沉声道:“你们堂主受寒昏迷,你们若还有人知道这毒怎么解,大可过来拿我。”
众人皆是一愣,傅陵道:“不然的话,给他拿干净衣裳来。”
说着他俯身,一手在陆子溶人中附近点了几个穴道,另一手抓来火盆点上。
过去几个月里,他都待在凉州。既然无法根除「经年」,他便找来当地的大夫,学习了毒物发作时暂时遏制的办法。
他不通医术,几个月也只学了些粗浅的。这样做只能防止陆子溶昏迷更深,但必须速速将他转移到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