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份说的是商贸。凉州独立之后,由于少了舜朝的控制,商贸反而愈发繁荣。傅陵让秦、幽二州维持关税不变,鼓励通商,还在凉州与舜朝之间修建新的商路。
看到这些,陆子溶有些讶异,他没想到傅陵接掌后的齐务司还会为凉州人着想。但他面上不曾显露,只道:“并无不妥。只是如今边境尚不安定,商路须派人看守,否则倘若通商时发生意外,恐怕再次破坏和睦。”
“学生记下了。”傅陵笑着取回文件,亲自动笔记录,又将下一份呈上。
陆子溶接连看了几份文件,凉州盐业,农渠引水,修筑城墙……都是一些琐事。每份文件都写了傅陵当前的做法,有益于边境民生,也没什么大的纰漏,却总能挑出些小问题。
几份之后,陆子溶没再接下一份,而是沉下目光望着他,“有话直说,到底找我做什么?”
傅陵笑容一僵,过去拉着他手臂,垂眸道:“我就是想让陆先生看看,我心里也是有凉州民生的。让我来管齐务司,我也能做好。”
“哪里还有不足,我都可以学可以改。”
陆子溶总算知道为何致尧堂近日的行动如此顺利,淡淡回了句:“你问心无愧便是,不必说与我听。”
他起身要走,却再次被傅陵拉住,“你再看这件事,我是真不知道办法……是你的家乡田州,就看这最后一件,好不好?”
陆子溶听见田州,接过递来的文件,背对那人坐下,读了两行,发现这是一封遗书。
傅陵展露笑颜,缓缓讲述起来:“前两年朝廷在田州辟了一块地来造船,天高皇帝远,地方官府难免捞些油水。”
“你先前在凉州处置的玉盈会,余下的成员跑去田州,给当地官府做了乐伎。他们日子过得淫靡,但百姓原本不知道。”
“田州官府有一名典史名叫魏文,此人是凉州人,性格乖戾,与长官不睦。有一日出行,长官竟让他和十几名玉盈会的姑娘挤一辆小车。下来时他衣冠不整,便有人对他指指点点。许是话说得难听了,次日一早,众人发现他吊死在衙门里,怀里揣着这封书信。”
陆子溶已将遗书读完,其中揭发了田州官员种种鱼肉百姓、中饱私囊之事。他眉头紧蹙,“这传开了?”
“传得田州人人皆知。愤怒的百姓竟纠集在一处,把朝廷的船砸了个窟窿!那边抓了不少人,但流言未息,恐怕要卷土重来。陆先生,你可有办法?”
这件事最近在朝中颇受关注,但傅陵已不再监国,此事不归他管。只是他迫切需要和陆子溶建立联系,所以找了一个需要他们二人合力解决的难题。
他得想办法让陆子溶去东宫泡龙脉泉。第一步,便是增进二人的感情。
陆子溶皱眉问:“朝廷……为何要在田州造船?”
傅陵道:“是吏部的意思,只听说是为了商贸,具体便不知晓了。前两年此事无人在意,最近银子越花越多才传开的。”
陆子溶思索片刻,最终微微摇头,放下文件,“田州之事本该由地方处置,即便上呈朝廷,也该兵部、吏部出面。殿下既无良策,自不必去管。我亦无办法,回去了。”
傅陵心下焦灼,连忙上前抱住对方的手臂,“这是你家乡的事,陆先生不会不管的吧?我了解陆先生,你胸怀天下、兼爱苍生,见地方生乱,不会无动于衷……”
“那好,”陆子溶顿住脚步,平静地转头与他对视,“办法有两个:第一,发一道令旨,将魏文提到的贪官都杀了,百姓自然满意。第二,将砸船的百姓都杀了,杀鸡儆猴,再往田州派重兵,自然无人作乱。这是我的办法,可是你想要的?”
傅陵一愣,随即苦笑。这两个办法一个他做不到,一个他不想做。他明白了陆子溶的意思,就是没办法。
“太子殿下,”陆子溶手臂发力,挣开对方的束缚,后退半步,肃声道,“你不必刻意用政绩讨好我。”
十分简洁的一句话,却如同巨石砸进傅陵心中。他僵在原地,眸中神采顿失,嘴唇动了动,许久才喃喃道:“不是刻意讨好,我只是想……好好待你……”
陆子溶转身提步,“收好你那些不干不净的心思。”
身后响起坚决的话音:“我很干净!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我的陆先生好好的!我甘愿把一切都给你,不管你信不信——我都不会变。”
莫名地,陆子溶听到这些话竟十分恼火,在台阶前险些踩空。
他不知道的是,看到这一幕,傅陵怔住。
根据前世的经验,陆子溶原本对他是有好感的,但这一世不曾表露,还一直是拒绝的姿态。
然而今日,他给陆子溶看了自己在凉州的举措,显露了本事。陆子溶心底真实的情感便愈发藏不住。
但陆先生终究是太害羞了,越是情动,越要拒绝他的接近。他并不介意,也很有耐心,愿意陪着陆子溶慢慢化解心中寒冰,发现内心深藏的爱意。
傅陵都被自己感动了。他就站在那里,望着陆子溶离去的方向,傻笑了很久很久。
自打那天起,傅陵总是做着做着事,时不时便笑出来。关于陆子溶如何对他有意这件事,他产生了不少美好的想象。
有时他也会想,按照陆子溶前世的说法,在自己还小的时候他便心思不纯了。那么,他到底喜欢自己什么?
思来想去,傅陵得到了一个答案:自己在少年时最出挑的,分明是容貌啊!
傅陵身为皇子,从小也有习武的师傅,他将身形练得健硕俊朗,配上不俗的五官,出门在外总要被夸一声翩翩少年。
这也是他打动陆子溶的地方吧?只是近来颇多事务,武功都荒废了。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他每天清晨都会到园子里打拳练剑,一个人玩腻了,还要拉着侍卫一起。
这天他叫来的是任驱。他前世时,此人虽有过错,但毕竟在传递消息途中惨遭杀害,是以这一世他重用了这名侍卫。
任驱是个木讷的,主上让他陪同练剑,他便使出十成功力,专往傅陵的要害下手。傅陵许久不练难以应对,好几次都让他点到。
不过傅陵是从小练到大的功夫,好胜之心一冒头,竟坚持了几十个回合,双方不分伯仲。
终于,傅陵发现一个契机,他一手挡住对方双手的攻势,另一只握剑的手看准了对方的胸口。他很有把握,只要刺过去,这局便是他胜了。
他难得像孩子一样争胜负,将剑尖瞄准,琢磨着用多大力度能恰好停在对方身前——眼前却突然一白,有什么东西遮挡住他的视线,让他全然无法动作。
那东西飘开时,任驱的剑尖已到了他的胸口。
傅陵凝眸去看,那遮挡他视线之物竟是一片雪白的鸟羽。抬头,空中果然飞过一只胖乎乎的白鸟。
他恼怒收势,随手将剑向天上一掷,吼道:“看我今晚不把你烤了!”
他本没瞄准那只鸟,这气势却把人家吓得不轻,扑腾两下,乱了飞行的轨迹。一来二去,剑竟生生穿透白鸟身体末端。
白鸟支撑不住从天上滑落,它却顽强又记仇,悲鸣一声,扑楞着翅膀迅速向傅陵冲来。
傅陵哪里料到这一出,毫无防备,被它撞在脸上,爪子对着脸颊狠狠划下去,倏忽间就是一道血痕。
“嘶……”
傅陵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把它从脸上抓下来,正要收拾它,却见它脚腕上缠着纸卷。他取下纸卷,正要展开看看是谁家的破鸟,又立即停住。
在边境时,他见过陆子溶写好纸卷缠在鸟腿上,似乎也是这样一只白鸟。
作者有话说:
攻:他好爱我QAQ
第31章
傅陵心下又是一沉, 这只他方才伤着的鸟,莫非是陆先生的……
他犹豫片刻,最终觉得既已失手犯错, 不如诚恳前去认错, 陆先生在乎他,就算怪罪, 也不忍心太过严厉。况且他自己也受伤了, 陆子溶心疼他还来不及,哪还管得着什么鸟呢。
想至此,傅陵下定决心, 用双手护着白鸟, 去了陆子溶的屋子。敲门时他还十分忐忑,心里想着一会儿陆子溶会如何责怪他,他又要如何应对。
不料才进门,陆子溶的目光看过来, 首先便注意到了他手中的白鸟, 眉头顿时紧蹙。
“它怎么了?”陆子溶起身往这边走。
“被剑尖戳了一下。”傅陵赶紧往外倒准备好的道歉,“我原本编了不少借口, 盘算着如何推卸责任, 可最后还是想起陆先生从前常说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便觉得我不该那样做。陆先生,我坦白, 其实是我……”
他的话被陆子溶打断了。
他以为那会是一句“不是什么大事, 我不怪你”, 或者“不要紧, 知错就好”, 至少也是「你伤害生灵, 有违仁道」,哪怕是「你当真无药可救」都好。
可他听到的却是一句——
“还不快给它找大夫?!”
傅陵的心沉入谷底。
在陆子溶心里,他竟不如一只鸟?!
傅陵仍不死心,抬头看向对方,将脸颊上未处理的伤疤展露出来,轻轻叫了声:“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