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愿意。”傅陵不假思索。
仙长对他的回答表示满意,引着他来到土地上,将一片花瓣揪了揪,四周的藤蔓便一齐过来找他,把他绑在最粗的根茎上。
“为了陆子溶,你甘愿献出魂灵么?”
如今的傅陵无比坚定,脑海里出现这个声音时,他毫不犹豫:“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
说着他闭上双眼,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
然而,他脑海中接着出现另一个问题:“为何?”
傅陵没多想,道出最直接的想法:“我前世亏欠他良多,今生我要偿还罪孽。”
他刚想完这句话,遮挡他五官的叶子竟立刻失去力气,他睁眼去看,见它们竟尽数枯萎了。
“它对你的答案不满意。”仙长的声音响起,“你在心中默念「我不愿意」,它会自己解开。”
傅陵心中一沉,焦灼道:“怎么会不愿意?我明明愿意,你说我哪里答错了,我重新答一次!”
“它不会问你第二次。”
话音传来的同时,捆绑在他身上的根茎渐渐长出尖刺,一点点刺破他的衣裳,肌肤,血肉……
鲜血淌遍胸腹,双臂,双腿,如同千万只毒虫叮咬,针扎般的感受聚成剧痛,从四肢百骸汇为洪流,一齐冲乱了他的神识。
傅陵并非没有经受过这样的疼痛,他也上过战场受过伤,但那时他并非主帅,可以喊疼,可以退缩,可以倒下,并不会影响战局。
可现在,他是唯一一个能救陆子溶的人,只有他坚持住了,打动了这朵花,才能获得解药……
不过,当他在脑海中想着陆子溶的时候,这一切并没那么难以忍受。
前一刻,他想的是陆子溶做太傅时冷淡端肃的模样,罚他打他时的严厉,还有抱着他哄他时那笨拙的温柔。
后一刻,他想的是陆子溶趴在他怀里时的乖觉样子,在他身下卖力讨好时的动人风情,他如画般精致的眉眼,他嘴唇柔软温热的触感……
那样好的一个人啊。
无论当下多么痛苦,即便今日就死在这里,他也要让他活下去。
方才的回答就是真实的想法,陆子溶因他死过一次,他欠他的。
傅陵心中无比清明、坚定。
他疼得快要昏过去了,朦胧中听见仙长的声音:“你再这样下去会白白死掉的!它不会给你解药了,你先从里面出来,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听见「别的办法」,他立即想通了利害,默念一句违心的:“我不愿意。”
捆着他的茎迅速缩了回去,傅陵身子一软倒在地上,鲜血遍地。侍卫早已被他赶出殿外,没人管他,他身体无法移动,艰难抬头望向座上。
“你就是死在这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她从座椅下拿出一个箱子,翻找片刻,取了个掌心那么大的瓷瓶,又抓一把什么东西塞进去,“算我可怜你这孩子,再给你些时间,想想清楚吧。”
她走过来,将那小瓷瓶放在傅陵面前,“这里面的小丸子,我数了数,共有二十一颗,我便将此物取名为「二十一」。将它放在龙脉泉中,再让身中「经年」之人入内沐浴,此人的身体就会变得异常敏感。此时向内浇灌灼热之气,便能中和阴虚,减缓毒发,延长寿命。”
“能延长多久?还有,龙脉泉是什么?灼热之气又是什么气?”
“每一颗对每一个人,延长多久都由天定,我亦不知。这其中有多少颗,也是我随手抓的。在丸子用尽之前,倘若你真的想通了,自会回来。”
“热气人人都有,程度不同而已。我看你身上便十分灼热,只是不知浇灌的本事如何?”
“至于龙脉泉,既然你是舜朝皇族,府上应当有从皇宫引来的泉水,那便是了。”
舜朝诸皇子在京的府邸,都有一条水脉与皇宫中相连。傅陵还是第一次知道它的名字。
他收下瓷瓶,将那些模棱两可的话一一记下,又不死心地问:“可是,我要想通什么?”
“想通的时候,自然就知道自己想通了。”
仙长坐回去,他再追问,也不答了。
傅陵没有办法,只得收好那一瓶子「二十一」,暂且离开长往殿。
被花茎欺负过后,他身上的伤口看着可怖,实则都是皮外伤。他做了简单的包扎擦拭,伤口让他难以站立,侍卫便轮流抱着他向山下走去。
傅陵一路都在想,从前自己受伤,陆先生心疼得仿佛伤的是他自己。如今虽然二人的关系变了,但自己伤成这样,应当也能博取些怜悯吧?
在献出一切救心爱之人以前,傅陵仍有些贪念,他想再得陆子溶一个亲吻,再听他说一次爱他。
陆子溶住的客栈就在山脚下。终于抵达时,傅陵浑身的伤口已经疼了三天。
他先派一个侍卫进去询问,听说陆子溶这几日都是醒的,正常作息,全不似先前那般整日昏迷。醒着的时候,身上也不怎么疼了。
傅陵笑开,让侍卫放他下来,扶着他走进客栈。
陆子溶的房间在二楼,爬到最后几级楼梯时,傅陵装作脚下一滑,整个人趴在楼梯上,发出一声不大不小、却刚好够房间里人听见的惊呼。
“公子,您怎么浑身都是伤啊!这是什么了?”附近的下人纷纷聚集过来。
他们并未将整个客栈包下,所以在外只能这样称呼。傅陵怕陆子溶听不出是他,连忙自己开口:“不碍事,都是……小伤……别碰,疼……”
“这还叫小伤么……您快别动,属下这就下去找大夫!”
就这样一来一回几个回合,陆子溶的房间全无动静。傅陵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烦躁的感觉比疼痛都恼人。
这么大的声响,陆子溶肯定听到了,他怎么也不出来看看?自己全身都是伤,他当真一点也不关心吗?还是只是脸皮薄不好意思?
就在这时,从陆子溶的房间里走出两名仆从,傅陵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们向他走来,一左一右要搀扶,傅陵赶忙给原本扶着他的侍卫使个眼色,让那二人扶住。
他话音里是抑制不住的兴奋:“是陆公子让你们来的么?他说什么没有?”
“是。”其中一人道。
傅陵还没来得及激动,便听另一人道:“陆公子说,他读书需要安静,让属下把出声的人扶走,不要吵到他了。”
傅陵:……
经过陆子溶房间时,傅陵通过门缝往里看了一眼,那颀长身姿正靠在榻边,神情专注,目光落在手中字纸上。仿若外头的一切对他来说只是噪音,万事不关己。
毕竟受伤的只是他傅陵罢了。
屋里的陆子溶看的是致尧堂京城据点送来的消息。若不是无暇分心,他就让人把傅陵扔下去了。
信上说太子刚刚上任齐务司司长,凉州便闹了变故,朝中说他「身兼数职,精力不济」。于是皇帝打算取消他的监国之权,将权力分出去,其中济王傅阶「刚好」分得最多。
虽然委婉,但大家都明白,这是有人要对太子下手了。
前世陆子溶没在凉州运作,自然没有这一出。他虽然很不想见傅陵,但重活一世,他仍旧心系天下事,不可能对此不闻不问。
此时傅陵正在屋里,让一个仆从给他缠着绷带。他听说了京里有人要和他争权夺利的消息,并没什么感觉。
他这一世是为了陆子溶而活的,巴不得别人分走他的权力,好让他多些时间陪在陆子溶身边。
只有在听说陆子溶派人叫他时,他才腾地一下站起来,抱着尚未缠好的绷带出了门。
他觉得陆子溶一定是担心他的伤,先前不好意思开口关心,如今终于担忧成疾了。
然而他一进屋子,便见陆子溶站起来,朝他行个礼,肃声唤道:“太子殿下。”
傅陵上扬的嘴角顿时耷拉下来。
太子殿下?这是要谈公事?
他故作平和,抬起缠满绷带的手臂,握住陆子溶行礼的手,粲然一笑,“陆先生快坐吧,我可不陪你站着,我这一身的伤,疼得很。”
他做了个疼到面容扭曲的表情,对方仍然毫无反应。
陆子溶把主座给他让了出来,自在下首坐了,双臂交叠,缓缓道:“京中的事,殿下应当已然听闻,不知您是何打算?”
傅陵才不去主座,而是凑到他身旁去坐,上身贴近他,一边自己给自己缠绷带一边道:“陆先生觉得,我如何打算比较好呢?”
陆子溶没想到他把问题抛回给自己,干脆直接发问:“陆子溶任太子太傅这些年,似乎从未问过这件事——殿下想做这个太子么?”
“想做,当然想做。”傅陵漫不经心道,“我若不是太子,那太子太傅不就是别人的了。”
陆子溶略一蹙眉,“没想到殿下还有心思玩笑。若殿下对太子之位无意,那便回去后和济王争一争,争来的不要自己拿着,都交到六皇子手上。”
“六皇子?他才六岁啊!”
“济王的脾性,陛下也是知道的,不会轻易立他为太子。若殿下不是太子,六皇子便是最好选择。到时我动用关系,让朝中清流常去他府上,尽心培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