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门外似乎有碰撞的响动,陆子溶以为是下人监听,未做理会。
再转头,见李愿直勾勾地盯着他,视线相对时,此人的眼角竟啪嗒啪嗒落下泪来,满眼都是委屈与悔恨。
他就这么哭了好一会儿,突然起身来到陆子溶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哽咽道:“无论如何……陆先生,我对你的心是真的……”
这就是认下了。
陆子溶看不得此人这个样子,避开目光,“济王让你们在凉州做下何事?”
他昨日收到致尧堂的消息,不仅发现凉州之事与李愿有关,还发现了它与田州动乱之间可能的联系。
李愿突然抬头,灼灼目光盯着他,“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但是……我要陆先生陪陪我。”
陆子溶轻声嗤笑,“你若不说,我便将怀安楼之事告知太子殿下,他会杀了你。”
对方紧绷的身子立即软下来,他叩首,嗫嚅道:“我不想死,我还想见到陆先生……”
陆子溶嘴角勾出浅淡的轻蔑,云淡风轻道:“看清自己的位置再说话。你若如实讲明,我许诺留你性命。”
李愿面带不甘,直起身,却仍旧跪着,“我们接了济王殿下的吩咐,由吕不为在凉州操纵玉盈会,结交官员、巨贾、江湖、世家,不拘来历,只要有本事,便收入囊中。”
“至于殿下为何这样做,我也不知晓。”
陆子溶思索片刻,又问:“你们结交的人中,可有来自凉州西山县的?”
“西山县,似乎……不,没有,不知道。这些事都是吕不为管的,我哪里清楚?”
陆子溶沉着目光望向对方,此人明显有所隐瞒,恐怕还念着旧主。
他不再逼问,而是抬头看向门口,抬高话音:“来人,暂且将李愿羁押在东宫。倘若太子殿下问起,便将此人的供词悉数禀报,再附一句我的话,就说他如实招供,不可取他性命。”
话毕,门口传来的并非仆从答应的声音,而是清朗的一声:“也不必禀报——孤都听见了。”
傅陵走进来时,竟抱着一捧被子和床单,他将那些东西放在榻上,而后径自走向跪在地上的李愿,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你如何窃得怀安楼位置?从实招来!”
陆子溶全没想到傅陵会先问这个,只见李愿被他吓得哆嗦,“就、就在您的书房,趁守卫戒备不严,偷偷溜出去的……”
傅陵喘着粗气别过头,双手不由自主地攥成拳,沉默良久,吩咐一句:“拖下去。”
于是李愿被押走,陆子溶丝毫不好奇傅陵为何抱着被子出现,正打算回去细细分析李愿的事,却又听得扑通一声——
傅陵也跪在他面前。
“陆先生,”傅陵直直望了他一会儿,目光里混着复杂的情绪,而后渐渐埋下头,话音也低了,“我给你赔罪。”
“去年七月,凉州动乱,是我让人告知凉州百姓,说齐务司要于他们不利……方有此祸。”
“害你获罪、沦落至此的……正是我。”
见此人眼含悲切,陆子溶并无过多反应,“我大约猜到了。为何这时候谈及此事?”
“因为……”傅陵的头埋得更低了,“凉州之事是怀安楼遭劫后,我对先生的报复。”
作者有话说:
调整了一下章节字数,内容没变哈,多出来的算白给hhh;
明天(10月6号)10点还有一章
第32章
陆子溶不解:“怀安楼遭劫与我何干?”
傅陵道:“怀安楼路线图只有一份, 就存放在东宫。那时京州府找到了怀安楼,必定是从我这里泄露了消息。”
“路线图放在书房,当时能在我书房畅通无阻的, 除了我自己, 就只有陆先生一个。我便断定,是陆先生要毁了我……”
陆子溶略一蹙眉, “怀安楼同你有何因缘?倘若果真是我做的, 你便要让我身败名裂、取我性命?”
“我不曾想过要伤你!”傅陵有些激动,“我想的便是让你获罪,再为你求情, 将你接到东宫来……”
听他说到这里, 陆子溶重重地咳了两下。
傅陵愣愣望着他,确认他无碍后才继续:“至于我和怀安楼……那得从很久之前说起了。”
他膝行上前,跪在陆子溶脚边,他不确定对方是否在听, 只自顾自讲述:
“小时候身边人待我很好。除了父亲不大管我, 我的母亲,还有那些宫人, 从来都要什么给什么。我以为, 坤宁宫是能为我遮风挡雨的地方。”
“可是我十二岁时, 那场宫变把一切都毁了……还是陆先生让我知道,母亲主动抛弃了我。”
陆子溶并不关心傅陵的事, 但这些事涉及他自己曾倾注心血的过去, 他还是决定听下去。
“后来我才知道, 我母亲入宫前, 早有个青梅竹马的郎君。可她必须进宫当皇后, 她是赵氏的独女, 她得延续家族的荣光;她也必须生下我,必须做个慈母。她从没做过她自己。”
“直到那一次宫变,她的旧相好也在叛乱者中。她想去救他,也想留下保护我,她犹豫再三……选择了抛弃我。”
傅陵眉头紧皱,低垂的眉眼有些扭曲。
这些回忆他已经有几年没碰了。他曾以为陆子溶背叛了他,很长一段时间不愿想起那些过往。直到今日翻出,旧人旧事磨出的刀刃依然锋利。
“我那时还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哪经历过抛弃。你知道天塌了的感觉吗?那天倘若不是陆先生来了,我或许就死在坤宁宫了。”
他的表情愈发难看,“陆先生救了我,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我做什么你都包容……我心里那块天,好不容易拼拼凑凑补起来了,可是你……”
“朝中人人都有势力资本,只我空有个太子的名头,无兵无权,母家式微。我不想一辈子活在陆先生的护佑之下,我也想保护陆先生,我也想在朝中拥有立足之地。”
“所以我找了赵氏子弟,建立怀安楼,联络全国各地商贾,暗中操纵财货。它用了两年才逐渐成型,这是我唯一的本事,是我唯一能与他们抗衡的东西!”
“可是那天,我在怀安楼看到遍地血流,才知道我失去了一切。我恍然大悟,陆先生这些年人在东宫,却和济王府往来不断。陆先生原本便是济王所举荐,怀安楼覆灭,最大获益之人也是他。”
“所以我的陆先生,从一开始就是在利用我,他对我并无真心,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济王!”
“荒唐。”陆子溶轻哼。
傅陵情绪激动,大口喘着粗气,“的确荒唐。后来我无数次怀疑过这个推测,可我没有选择,我不能推翻它。”
“我被抛弃了一次,费了多少力气,才重新学会信任,可我补好的天却又塌了!为什么是我?!是上天不公,还是我本就不值得被人爱护?”
“我满心仇恨——可我该恨谁?!”傅陵蓦地抓住陆子溶的衣角,话音近乎哽咽,“我无人可恨,只有陆先生仍在我身边,日日「虚情假意」地对我好,我只能恨你……陆先生,我要活下去,我得给自己一个交待,我只能恨你……”
“我不为自己开脱,犯下的过错我都认。只是我并非一心害你,我这样做,只是垂死挣扎时胡乱抓的一根浮木,我可以赎罪,我本可以不这样的!”
“如今和我说这些,”陆子溶打断他,“意欲何为?”
傅陵终于发现自己的模样有多丢人,直起身子跪好,又喘了好几下,才慢慢平复下来。
他被问蒙了,方才听见李愿的话,他如遭雷劈羞愧难当,只想冲进来跪在陆子溶脚下认罪,将满心愧悔尽数倒出来。
最后他垂着头,嗫嚅道:“陆先生,我知错了。日后我必倾尽全力好好待你,你能原谅我么?”
“倾尽全力好好待我?”陆子溶平淡道,“那先让我离开这里。”
傅陵身子一僵,嘴唇开合半晌说不出话。
“还有,你若要赔罪,不只我一个。边境多少百姓因你报复之举而殒命,你又要如何来赔?”
傅陵的身体开始发抖。
“至于原谅……”陆子溶目光从面前人身上扫过。听傅陵说方才这些,他心中出现的字句只有「原来如此」罢了。
造成嫌隙的祸端,害他屈辱、失望甚至几乎为之而死的心结,如今再揭开,也只值一句「原来如此」。
“遭受苦难的是凉州百姓,我陆子溶不过在牢房住了些日子,远不及他们。我没有资格替他们原谅你。”
陆子溶说罢,起身便走,却被地上跪着的人抓住了脚腕。他看见傅陵俯身抬头,眼含哀怨,“陆先生是嫌我不够诚心吗?”
陆子溶颇有些无奈,回过头冷冷道:“起来,太子殿下跪我像什么话。忙你的去,莫要来我这添乱。”
傅陵眼中的光越来越暗,却十分坚定,他在原地跪好,“陆先生不相信我的诚意,不原谅我,那我便在这里不走了!”
“随你。”
脚下挣开,陆子溶转身进了书房,再不看他。
不过陆子溶的确低估了此人的诚意。
起初他在屋里跪着,陆子溶出出进进嫌他碍事,且每次照面他都要说那些认错的话,闹心得很。之后又有下人来劝,陆子溶终于忍无可忍,指着门口道:“要跪就去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