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那疯狂而绝望的感受在他脑海中闪回,他闭了闭眼,用惯常的冷淡压下诸般心绪。
他缓缓走到傅陵身侧,撩起衣摆跪在岸边,将写好的文章捧给他,“这是臣针对凉州之事拟的计划,请殿下过目。倘若殿下认为何处不妥,便再与臣商议……”
商议他为了实现这份计划,还需要再付出些什么。
傅陵没有转身,只掌心朝上伸出手,等陆子溶放在他手里。
他剑眉微挑,状似随口道:“孤本打算夜里再去看你,没想到你竟如此牵挂,追到此处。”
陆子溶埋头不语。
读罢纸上文字,傅陵叫来老郑,宽阔的肩脊往后一靠,两根指头拈着那两张纸,“拿去,明日议事给大家看看,别说是陆先生写的,让他们如实议论。”
“那殿下您……”
“明日孤起不来,不去了。议事后出个结论,孤晚些再看。”傅陵让老郑下去,吩咐道,“都在外头守着,孤不叫你们,不许过来。”
傅陵用湿漉漉的手抓着陆子溶的衣摆,绽开一个笑,眸光似星,“先生来都来了,不下水一起么?”
闻言,陆子溶顿时身体一颤,昨夜模糊却刻骨的感受不可遏止地漫上。他强自镇定别开目光,留下的仍是挺得笔直的脊背。
见他是这个反应,傅陵轻快道:“不碍事。先生若不愿意了,那便到此为止。我方才的吩咐是换你昨夜的,自然不会收回。”
而下一次,凡事也不会再听他的意见。
陆子溶很快就想通了其中利害。他收敛心思,起身迈入水中,坐在傅陵身边。
入水的一瞬,他打了个激灵。体内的毒让他畏寒得厉害,这样大半个身子泡在凉水中,着实受不住。
却仍然容色清淡。
他的手让身侧之人抓着,对方似乎十分开心,俊朗眉目中装满得意。
“殿下究竟想要什么?”陆子溶沉声问。
他知道傅陵向来是工于心计之人,走这一步也必定有他的谋算。
陆子溶想出了一些可能性,甚至包括通过羞辱他来改变凉州民心所向云云,又觉得哪个都说不通。
这话一出,傅陵便挪近了些,膝盖和他碰在一起,上身凑过来,趴在他耳边道:
“先生别想多了,我只想要你。”
陆子溶轻哼一声,这话怎么听都像是一个托词。
耳畔的热气让他浑身发僵,他抬起目光,落在远处,“王提思先前在凉州主理安民之事,救不下来了。但他兢兢业业十余年,不可牵连过甚。”
“至于钱途,只是在京中协办,罪责轻微。可以打可以罚,但不能降职,也不能迫使他离开齐务司。”
这是陆子溶想到的,最不坏的办法了。
凉州之乱王提思同他一样是死罪,傅陵以师生之名救他,却没有名分再救旁人。即便有,那也不能救了。死了那么多凉州百姓,舜朝不杀人交待不过去。
能做的只有在众怒平息后,派致尧堂抚恤王提思的家人而已。
但钱途可以轻判。他年轻有为,和陆子溶一样同情凉州百姓的遭遇。只有保住他的官职与权力,才能与主张踏平凉州之人据理力争。
提出这些请求后,陆子溶便感到自己的耳垂让人叼着,湿润温热的触感里,夹着含混不清的音色:“先生好大的口气……”
他知道傅陵不会立刻同意,于是合了眼,语气不大自然,硬邦邦的:“我日后要的不会比这还多,殿下若肯一直如我所愿,那陆子溶从此便是殿下的人。”
“今生今世,任君摆布,绝无怨言。”
第4章
傅陵听了这话笑出来,明明是肮脏不堪的交易,他的笑容却天真明朗,目光是一如既往的纯澈。
“先生是爽快人。我信你,成交。”
他撑起身子,低头去吻面前的人。
陆子溶不经思索,下意识将对方推开。
“先生方才说什么,任我摆布?”傅陵笑意愈甚,天真到极致便成了阴狠,一只手探入水中,突然抽出对方的衣带,“孤有的是办法让你听话。”
他捏着陆子溶两只纤白的腕子,将衣带绕上去打个结,另一端系在岸边的树木上。
陆子溶被迫双臂举过头顶,摆成狼狈的姿态,微挣一下,系得太死,挣不开。
他没再动,他知道傅陵并非真想捆他,只是想看他自愿臣服的样子。
接着,沾水的手捏着陆子溶的下巴,强迫他对视,字句从齿缝里挤出:“陆子溶,你给我睁开眼看清楚,记住你男人长什么样子……”
陆子溶原本是多么内敛持重的人,他的书房、卧室都不愿让旁人进入;何况此时生生被扯出个口子,有人霸占他的领地,破坏他的完整,将他的矜傲打得粉碎。
况且那个人,还是他倾注了多年心血的学生。
其实十年前,陆子溶初到东宫时,太子对他大概就是如今这种态度。
他是由济王傅阶一手提拔的,傅阶的野心朝中皆知。傅陵就算年纪小也知道忌惮,一直当他是济王派来的眼线。
所以傅陵虽然一见到他就有好感,但知晓他的来历后,还是远远躲开了。
陆子溶并不在意,只是尽他的本分。那时在他眼里太子不是学生,而是要侍奉的主上。
直到他冒死冲进被叛军占领的皇宫,看到救出的孩子在他怀里哭个不停,他满心霜雪终于融了一个角。
他才明白自己并非没有柔肠,只是没有人像傅陵一样,愿意这样靠在他怀里。
他在受伤的孩子身边陪了一阵,忽然有一天,傅陵穿起了礼服,拉他到厅堂坐下,跪在他面前,向他重新行了全套拜师礼。
他当时只是笑笑,以为傅陵只是心血来潮。
不料从那时起,这孩子对他愈发敬重。他吃饭傅陵添菜,他写字傅陵研墨,他站着傅陵绝不敢坐。甚至当着外人,傅陵也毫不掩饰对陆太傅的恭敬。
每当陆子溶想提醒他不必如此,傅陵就说:“先生不必当我是什么太子,我只是您的学生罢了。”
而现在……
陆子溶望向傅陵的后腰。
他在致尧堂时,江湖郎中教过他认穴位,说男人一次行房后就会肾气有变,后腰上某处的经脉便极为虚弱。
用细针扎准了,就能瞬间制服对方。
陆子溶身上带着针,也有这准头,现在制服傅陵固然容易,他有一刻也恨不得杀了此人。
可是,然后呢?
此时,陆子溶突然感觉四体涌上一阵寒意——是体内的毒要发作了。
怎么偏挑了这个时候?
往常毒素只会令他暂时虚弱。可现下,他畏寒的身子在冷泉里浸泡多时,又被人发狠作践……
陆子溶无法自制,不声不响倒在了池水中。
只有被捆住的手臂仍高挂。
“陆先生!”
傅陵慌了。
他捞起那个沉入水中的人,抱着他离开汤泉,走下高台。外头侍立的仆从也都惊掉了下巴,「刚好路过」的李愿差点直接过去帮忙。
傅陵冷冷吩咐:“让东宫所有御医都来芭蕉小筑。”
二层的小楼里摆满炭盆,从水中钻出的人都已换好衣裳,陆子溶在锦被下昏迷着。御医围住床榻,轮流给他把脉。
傅陵不安地坐在一旁,表情十分难看。
这时老郑进屋,他带来誊抄好的陆子溶的文章,给傅陵过目,“殿下若觉得可以,明日议事,奴才便交予众人。”
不待傅陵看完,他又露出忧色地来了句:“美色误国,望殿下慎重考虑。”
傅陵嗤笑,“你的意思是,孤是为了得到陆子溶这个人,才答应他的要求?”
陆子溶这篇文章,没有提及那场暴-乱,只说如今凉州动荡不安,齐务司应当劝课农桑,将今年最后一茬稻谷收上来,冬天也要护好土地。
凉州临近内海,当地人精通晒盐,大舜全境用的盐大多来自凉州。陆子溶让官府提高盐价,促使凉州百姓恢复旧业。
这样明年百姓都能吃饱,交涉起来也就通情达理了。
“陆先生的话是老练谋国之言。孤虽与他立场不同,但此时第一要义都是稳住局面。即便他什么也不给,孤这次也要采用他的办法。”
他瞪了一眼老郑,挑挑眉,“但这件事你不许告诉他。要让他觉得,孤是万般为难才答应的。”
“这才多久就晕倒了,孤还没玩够。”
几名御医商量之后,小心翼翼地禀报:“陆公子的病因实在难以判断。按说常人,便是体弱一些,便是当时心情激愤,也不至于这么短时间就昏倒在冷泉……”
“看脉象还是与受寒有关。请殿下放心,陆公子并无性命之虞,臣可以开个驱寒的方子。”
傅陵闻言眉头拧在一起,面上焦躁毫不掩饰,“他体质有何特殊?多久才能醒?醒后是否会有别的症状?以后是否会复发?”
御医们面面相觑,谁也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傅陵只好由着他们开方子,等汤药煮好,便用嘴喂给陆子溶。
恰在这时,陆子溶醒来。
目光相对的一刻,傅陵眼中顿时闪过慌乱。他不知如何解释亲自喂药之事,索性猛地一口,对着那没什么血色的唇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