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知道你们同他有怨,或公或私。”傅陵一改方才笑颜,凌厉目光剜过众人。
“但陆先生身负大才,只是一时误入歧途。陛下有令,陆先生日后在东宫与诸位共事,孤与诸位一同将他引上正道。”
“他身子不好,倘若你们谁敢趁孤不在欺负他,别怪孤翻脸不认人。”
陆子溶冷眼看着这一切。
傅陵对他好得过分了。
芭蕉小筑是二层的阁楼,坐落于东宫花园中,窗格上镂着龙纹。
阁楼上,陆子溶除去囚服稍作沐浴,见备下的衣裳竟都是他平日里喜爱的式样。
他裹了一身浅青色,也不束发,如瀑青丝沿肩背铺洒在榻上,梳洗后愈发显得他眉目清净脱俗,只是眼波里的冰雪终年不去。
修长的手指执笔,墨点如血泪般滴落。
他要告诉傅陵,他为何那般执着,为何必须为凉州人发声。
那孩子是有良心的,他如是想。
陆子溶在芭蕉小筑被关了数日,这一季的雨断断续续,某天傍晚骤然狠厉。
天色将暗,陆子溶靠在榻边执笔,衣衫松松垮垮地系着,才浣过的乌发半干半湿。他向来体寒畏凉,屋里炭盆生得正旺。
这些天,他写了满满一本文章。陆氏书法誉满天下,字字工巧灵秀,可他还是怕傅陵没耐心看,几次删减。
他算准了,明日便是东宫议事的日子,他要当堂呈上。
忽然,门吱呀着开了,带进一股刺骨的凉气。
“陆先生。”傅陵噙笑站在门口。
眸光里全无面见师长时的恭敬,反倒充满侵略的意味。
陆子溶一怔,匆忙侧过身,将凌乱的衣衫整理妥帖,藏好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
这么大雨,什么事要连夜赶来?
作者有话说:
我果然还是深爱狗血文=W=
攻从头到尾粗箭头,受对攻前期只有师生情。应该没什么大众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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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陆子溶系紧衣带,又加一件外袍,扯了细绳要束发,手腕却被走来的傅陵抓住,听他轻快道:“先生一天到晚工整端正,不累么?我又不是外人。”
不久前,太子加冠,他这个太傅就离开了东宫,不再与昔日的学生私下相见。
所以,他仍不是外人么?
陆子溶遂不再束发,将鬓边几绺别在耳后,尽力驱散眉眼间的冷漠,换上一层浅淡的温柔。
见对方只是坐着用茶,陆子溶便取来写好的文章,来到傅陵面前,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跪下去,双手捧上,恭谨道:“臣想将此文呈请殿下阅览。”
这是他为凉州之事作的谏文,字字发自肺腑,耗费绝尘公子无数心力,他相信定能将对方打动。
傅陵懒懒接过,往椅背上一靠,也不让他起来,饶有兴味地翻看。
雨天的凉意从地板渗出来,钻进陆子溶的骨头缝里。他挺直脊背低了头,垂下的眼睫遮掩眸光,也遮住心绪。
舜朝建立只有数十年。当时大舜开国皇帝在齐朝的京城发动政变,夺权自立。建立之初,舜朝就成立了齐务司,想要统一全境,让故齐国的州府臣服于舜。
起初一切顺利,可越是远离京城的地方,归顺的齐人就受到了越多的压迫。终于在大舜试图收复凉州时,遭到了激烈的抵抗。
时任齐务司长官的陆子溶坚持延缓收复凉州,遭到了朝中多数人的反对,其中也包括太子。
但这并不妨碍陆子溶接着给傅陵做太傅。他教的尽是些天文地理、诸子百家,很少论及时事。
包括齐务司的事,他们只在朝堂上谈,私下里从不说这些。
“凉州信非舜城,亦非城乎?齐人信非舜人,亦非人乎?”傅陵拉长话音念出纸上的句子。
“说得好啊——不愧是陆先生,十六岁进士及第,一根笔骗了半个京城的芳心,自己薄情寡义,大道理却讲得一套套的。学生就是穷其一生,也写不出这么漂亮的论断。”
陆子溶呼吸一滞。他听出了傅陵的态度。
他抬眸,冰冷的眼波似由秋雨化成,沉声道:“此番凉州流民暴动,是大舜施压太过,方致血流漂橹。”
傅陵颇为不耐,“待到收复凉州,往来贸易互通有无,于凉州人也是利在千秋之事。与一时动乱相比,先生算不清孰轻孰重?”
说罢,他随手将那文章丢进燃着的炭盆里。
荜拨声里,陆子溶望着自己数日的心血被火舌啃成焦灰,心间让雨水浇透。
傅陵缓缓走到他面前,俯身贴在他耳边,话音几分戏谑、几分意味深长:“陆先生不会真的以为,孤是爱惜你的学识智慧,才将你要来的吧?”
而后又是没头没尾的一句:“先生可知道,一个月前,先生身为齐务司司长,赴凉州安抚流民,那里为何突然发生暴-乱,将先生连累至此?”
陆子溶倏然抬头。
“因为几名凉州百姓听闻,齐务司此去是要强行控制他们的府衙,将违逆者尽数屠戮,将凉州并入大舜版图。一传十十传百,可不就乱了。”
“何人如此说与他们?!”
“自然是东宫的奴才,换一身齐务司的衣裳说的。怎么样,陆先生,学生也学会了几分你的恶毒吧?”
双膝浸满寒冷,陆子溶有些跪不住,通身微微颤抖,仿若让窗外暴雨从头浇下。
原来害他身败名裂、身陷囹圄之人,竟是他倾注了十余年心血的爱徒。
他竟教出这么个孽障……
比起愤怒,更多是悲伤。
“一百一十六人,因你而死。我教你民贵君轻的道理,你却反其道而行。”陆子溶再维持不住淡然神色,眼中满是失望。
他压住愤恨,哑声道:“为了害我而草菅人命,傅陵,你倒不如直接杀了我。”
傅陵仍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我不过想将你从齐务司赶走罢了,没想要谁的命。谁知道他们真动手呢,这可不能怪我。”
他说着,抚上陆子溶的脸颊,手指掠过冻得发白的唇瓣,“我的陆先生这样可爱,捧在手心里还来不及,谁舍得杀?”
陆子溶没琢磨出这话中的怪异,便听见外头有仆从叩门:“殿下,晚饭已备好,还有您吩咐的酒,可要摆在这里?”
傅陵应了一声,而后把跪在地上的人直接抱到桌边坐着,贴在他耳边,“先生别气了,先用饭吧。你身子不好,可别气坏了。”
东宫的下人鱼贯而入,呈上晚饭。
山药玉米汤,蛋花米酿,干贝海参羹……汤汤水水摆了一桌,还有一些清淡素菜。
陆子溶难免想起,傅陵少年时有一次请他吃饭,却不小心点了一桌又麻又辣的菜式。陆子溶喜爱流食,受不住味道重的,不想拂他面子,到底吃了一些,结果当夜便上吐下泻。
这事让傅陵听闻,他冲到太傅府上告罪。陆子溶拖着病容,语重心长道:“治大国如烹小鲜,天下人都有各自的主张,倘若殿下迫使他人迁就自己,易生怨恨……”
“先别和我说什么天下。”傅陵急急道,伸手去探陆子溶的额头,“我都心疼死了!先生快点好起来,让我念什么书都行。”
望着小傅陵焦灼的面容,陆子溶那时就想,自己孤单来去这么久,能在最后几年里,有个孩子发自真心地敬爱他、牵挂他,也不算枉活一世了。
……
雨声敲打不断,天色已暗,屋里燃起红烛,在纱帐绮窗上留下暧昧不明的光亮。
陆子溶想着往事,心中五味杂陈,只用了半碗米酿便搁下了。他轻咳一声,开口时仍是一贯的轻淡:“殿下苦费心思给臣安下罪名,又将臣留在东宫,究竟所为何事?”
一顿,补了句:“臣蒙不杀之恩,只要不是不义之事,必竭诚以报。”
他划出了自己的底线。
“倒也算不得什么不义之事。”傅陵灿烂笑着,他眉眼生得灵动,明澈眸光里透出天真纯良。
他倒了杯酒放在陆子溶面前,语气大方妥帖:“先生尝尝这酒。从前先生常教我认草药,想来闻得出是什么方子。”
陆子溶曾也是江湖中人,略懂些偏门土方。他观盏中色泽,用掌风送来些气味,而后冷淡的面色微微一变。
傅陵为什么要给他喝催情酒?!
见对方神情有异,傅陵笑得更高兴了。他坐到陆子溶身边,拿过对方剩了一半的米酿自己用起来,漫不经心道:“陆先生离开齐务司后,孤便是新的司长。要如何对待凉州的官员和百姓,都是孤做主。”
喝完那碗米酿,傅陵舔了舔嘴唇,脸上挂着笑意,眼神却锋利而贪婪。
他盯着面前的人,“你没死成,可王提思和钱途尚在刑部牢房受审,刑部周尚书是谁的人,你应该清楚……”
陆子溶抿着唇,垂目藏起面上寒意。他听懂了,傅陵是在威胁他。
倘若他不顺从,傅陵可以借收复凉州的名义在那边大开杀戒,也可以杀了王、钱二人——他从前在齐务司的副手。
那样,就再没什么人同他一样,在乎凉州百姓的死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