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是什么东西?!”傅治吓得几乎跳起来,大声嚎叫。
气氛瞬间怪异起来。陆子溶忙道:“四年前济王之乱时,臣身负重伤,太子殿下为给臣解毒前往云州,找寻仙教秘方。当时殿下不慎受伤命悬一线,调养了好一阵,又在边境待了几年,这次与使团相遇,臣才将殿下带回京中。”
“什么……你……”傅治咬牙切齿,喘着粗气,“你放着宫里乱局不顾,竟自己跑去云州?!你这逆子!”
傅治抓起桌上茶盏,连着里头滚烫的水,一起砸在傅陵头上。
谁也没料到有这么一出,傅陵躲闪不及,额头上才愈合的伤处再次流血,脖颈被烫出肿泡。
陆子溶心下一沉,他端正下拜,肃声道:“陛下,六殿下非帝王之才,臣带太子殿下回来也是为了大舜国祚。殿下本就广有美名,这几年在边境的作为足见其大略,纵使目不能视,也不碍着什么。臣叩请陛下搁置私怨,复太子殿下名位,仍履监国之任;至于殿下先前不当之举,臣身为太傅,亦不会坐视不管。”
“陆太傅,”傅治冷笑两声,“这是皇室私事,你不要插手。”
傅陵抬手抹去额头上的血迹,“帝王事即天下事,若是为了一己之私,我也不会回来了。”
“阿陵!”陆子溶低低叫了一声,可已然来不及,傅治抄起桌上摆的瓷瓶朝傅陵砸去。陆子溶本能地要替他挡开,然而傅陵早已学会听音辨位,从容向旁边挪半步,瓷瓶便「哗啦」砸了一地。
傅治剧烈地喘息,一根手指颤抖着指向傅陵,“你……你这个冒牌货!太子早在四年前就死在战乱中了,你不过是个瞎子!滚!滚出去——”
他吼得大声,踢腾着双腿,却没有实质动作。很明显,他知道自己又打不过这个瞎子。
傅陵笑意愈深,唇角勾起轻蔑的弧度,“现在知道要我滚了,二十年前怎么不在襁褓里掐死我?”
“我知道我的父母是一对怨偶,母亲为了家族抛下心上人入宫,却又为那人抛下了她的孩子。父亲因此将那孩子视作污点,除了皇族的身份,什么也没给过他,从不在乎他是死是活。”
“可陆先生和我没有半分血缘,却给了你们欠我的一切……你立我为储,是想把天下的担子推给我;但陆先生却说,若我不想承担这份辛苦,他可以帮我推拒。你说,在陆先生病危时,我为什么要留在宫里帮你收拾烂摊子?那样我对得起陆先生吗?!”
“谁稀罕你的大舜江山,若不是陆先生劝我,你以为我会回来受你的委屈?!”
最后他大吼出声,转身离去前似乎朝陆子溶那边望了一眼,又似乎不大敢望,迅速别过头,决然提步。
陆子溶犹在震惊,下意识要去追他,此时根本无暇顾及立场问题,只匆匆朝座上一礼,便跟着出了乾元宫。
他追上傅陵,并未近前,而是落后两步。宫里的路傅陵熟悉,但陆子溶也怕这孩子心绪不宁踩进沟里,便只是跟着他。
二人一直出了宫门,傅陵在门口久久驻足,外头人群熙攘,衬得一己之身愈发渺小迷茫。
陆子溶陪他站了片刻,缓缓上前牵他手臂,“先上车吧。”
宫门口早有陆府的车驾候着,陆子溶抓着精神恍惚的傅陵坐上车,吩咐车夫回陆府。
傅陵抹了抹身上血迹,而后手肘撑在膝上,头深埋在双臂之间。市井喧闹中,他吐出不易觉察的一句:“抱歉……我做不到先生要求的事,恐怕先生得另想办法了。”
外头传来卖糖小贩的吆喝声,伴随着孩童的笑闹,融进叽叽喳喳的底音中。
“方才我忽然觉得,或许我不该说那些让你再选一次的话。若你是那样看我的……”陆子溶微微仰首,轻叹道,“再重活多少次,你如此固执,大约也不愿换一条路吧。”
“阿陵,我其实不想……”
“不要说!”傅陵突然直起身捂住他嘴,话音抖得厉害,“不要说,你再想想……你说我自欺欺人也好,你再想想……”
这个姿势保持了片刻,傅陵的手渐渐松开。他掀帘道:“停车!”
见他下车,陆子溶忙问:“你去哪?”
傅陵站在车外,修整好了表情,冲他笑了笑,“凉州的文书被拿去齐务司了,他们看不懂,花继绝得讲给他们。陆先生不必担心,城里的路我不用看也认识。”
陆子溶一时没回过味来,不好拦他,只得派了两个随从送他,却不明白,这人怎么又变回花继绝了?
第86章
离京数月, 陆子溶回府又是好一阵安顿。可这一趟回来,他颇有物是人非之感,似乎府里都没变, 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变了, 深埋心底的事被残忍地揭开,他无法继续若无其事。
他回来的次日, 一大早起来, 便见六皇子傅随抱了一摞功课请他检查。陆子溶望着他那得意又紧张的模样,翻了翻那些功课,数量的确不少, 可这学生的本事就那么多, 即便认真写了,也只是照猫画虎。
陆子溶只得称赞了他的勤奋,又问:“这些天除了做功课,也做什么玩意了吗?”
一提到这事, 傅随的眼神立刻就亮了, 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他近来做的各式机关木雕,似乎每件都倾注心血。讲完后他讪笑, “可惜今日一件也没带来, 还以为先生不喜欢我做这些……改日我带先生进宫看吧!”
陆子溶无奈地笑了。
两日后, 陆子溶下朝时单独见了皇帝。他是去请罪的,他实未料到傅陵四年前的举动被记恨至今, 贸然带他入宫的确欠妥。
他在皇帝面前承诺, 让傅陵彻底成为花继绝, 等凉州事毕就送他回边境去。
整件事像一场无关痛痒的闹剧。那天皇帝急着去长生殿修行, 可被傅陵惹出的气没处撒, 最后只好让陆子溶这个太傅在屋里跪了一个时辰。
陆子溶如今的身子与寻常壮年男子无异, 也不怕跪。他侧头望着地毯上尚未清理干净的血迹,两日前傅陵的怒吼犹在耳畔。
当年的皇室秘辛他隐约知道一些,先皇后赵氏为救昔日情人,放弃了为家族生养的皇子。皇帝杀了他们二人,却也因此心生憎恶,广纳后妃,日渐荒淫,将内廷之中的妃妾奴仆都做成残废,还让多名缺手断脚的妃嫔一同侍奉他。他没再立后,也没有废太子,只是建了长生殿。
生身父母都自顾不暇,又有谁想得起这个孩子?陆子溶不禁想,若那日自己没有赶去搭救,傅陵如今会活成什么样子?或者是,根本活不到如今?
他透过半开的斜窗,望见重重宫檐。一瞬间,他理解了傅陵年少时的执着。但若换成是他,他会比傅陵更绝情,让那个给了他一切又夺走他一切的人死在芭蕉小筑。
一些被嚼烂的记忆再度涌上,时至今日,他心中已不剩多少涟漪。他闭了闭眼,阻止自己再去想那些糟心的过去。
毕竟,他都把傅陵骂了那么多遍了,也没能在对方要求跟来京城时说一句拒绝。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陆子溶并无不适,依照原计划去齐务司盯着,怕石寅再动什么手脚。
一走进正厅,便见花继绝站在堂中,手捧文书朗声给众人讲解。陆子溶下意识躲避,在被发现前先让到一边,静静看了半晌。
春风得意、光明磊落的花继绝,总是给他一种特别的感觉。年轻男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轻轻在他心尖戳上一下,攒上半炷香时间,他便满心又甜又痒。他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呼吸和心跳的变化,和在秦州初见时并无分别。
花继绝就是这样一个人啊。
众人围上来提问,不知怎么挤到了,瞎子花继绝不慎额角撞上书柜,才缝合的伤口裂开,鲜血淌下。
陆子溶心里一揪,齐务司众人反应迅速,叫着要给他找大夫。然而随从说:“衙门里的大夫都被请走了,还是快送花公子去医馆吧。”
一名官员不解:“齐务司的大夫,还有人请得动?”
“是刑部牢房的人……不好得罪。”
又是刑部,陆子溶蹙眉。
齐务司派了个主事,送花继绝前往附近的医馆。
陆子溶就跟在后头,一路看着花继绝与众人周旋。他笑得灿烂,性子颇为爽朗,又知礼数,还懂得适当示弱——其实很多年前,少年傅陵在他敬爱的陆先生面前,也是这副样子。
这时陆子溶蓦地明白,那日傅陵为何突然下车,执意要去做他的花继绝——因为他怕自己说出拒绝的话,只要他还是花继绝的模样,自己就狠不下这个心。
真是……愚蠢至极。
医馆里只剩一个大夫值守,她为花继绝处理了伤口,包扎齐整后,那名主事对花继绝道:“公子今日为我们讲了不少凉州之事,不如先回驿站歇歇,待我们多读两遍文书,明日再向公子提问。”
陆子溶闻言上前,“花公子这两日都住在驿站?”
那主事顿时紧张起来:“是……驿站也没什么不好,除了近几天人多一些,一应设施还是……”
“花公子身上带伤,你们让他在驿站人挤人?”陆子溶稍稍抬高话音,“谁许你们这么干的,不是石司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