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袭月白衣衫, 端坐车内, 阖目听雷声劈开雨阵。忽然,他从铺天盖地的雷声中分辨出一个稍近的节奏——
咚、咚、咚。
说近也不是很近, 但一定在车队里。陆子溶立即将这个声音与某夜的记忆连在一起, 白天傅陵请求坐他身边的模样闪过, 他的心骤然揪住。
被雷声吓到……所以……疯了吗?
“停车!”
陆子溶掀帘高声吩咐。
外头的护卫连忙命令众人勒马,陆子溶不加外氅, 径自翻下车, 夺了匹马循声往车队尾部跑去。
一路众人探头询问缘由, 他一概不理。最终他停在某个车厢前, 车窗紧闭, 从中传出规律的「咚」声。
这是傅陵的车厢。他并未刻意去记谁在哪个车厢, 不知怎的就记住了这个。
听着那声响,陆子溶眯起双眼,面上是掩盖不住的担忧。他立即翻身下马,掀帘而入——
傅陵坐在车厢里,戴着蒙眼布,挽着袖子,面前摆了个石臼,他正用杵一下下戳着石臼,发出响亮的「咚」声。
陆子溶哭笑不得,松了口气的同时,听见对方说:“是陆先生吧,我听出你的声音了。”
“你这是做什么……”陆子溶扶额。
“陆太傅,”护卫统领在外道,“咱们今夜得抵达镇上,前头有洼地,倘若积上雨水便过不去了。您这边若无大碍,咱们还是尽快离开此地吧。”
陆子溶看看车厢里一脸迷茫的傅陵,再看看外头大雨,点头道:“那便继续行进。”
车队重新上路,陆子溶干脆进了这辆车厢,放下帘子,听傅陵道:“路边采了些药草,捣碎了敷身上的伤处。陆先生是不是以为……是在担心我吗?”
陆子溶寻地方坐下,“镇上不是没有医馆,费这个事……唔……”
他才落座,便见傅陵翻了个身压在他面前,双手撑住他背后的墙壁,与他一拳之隔,开口时热气扑在他面上:“陆先生方才……在担心我吗?”
陆子溶蹙眉,推他不动,便扭过头道:“再有几日要到京城了,我来和你商议……”
“入京之后,我就去齐务司。我这个样子连你也认不出,何况他们。到时候让那个姓石的安分些,凉州的事我来办。”傅陵捧过他脸颊,俯身吻下去,“还是说,陆先生另有安排?”
陆子溶话已到嘴边,被他这一堵,浑身顿时僵住。无数记忆中的光影闪过眼前,又很快消失,最后真实的只剩温热的触感。
“前世……我随你从凉州回来后,再次入狱,被判斩刑……你是知道的,对么?”
他没有移动身体,嘴唇开合时擦过对方的温度。或许只有在这般迷乱的场景下,他才问得出这个耿耿于怀的问题。
对方明显一愣,片刻后用力深吻,接着贴在他唇角轻声道:“我那时去了云州,想找「经年」的解药,回京后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那时已经……已经来不及了……”
陆子溶阖上双眼,不愿让对方看见他脆弱的一面。身体的颤抖归因于马车颠簸,他尽力使语气平淡:“若你当初早知道……”
又是一阵静默,而后傅陵忽地双膝跪地,握住他一只手,喃喃道:“我明白了……陆先生,我明白你为何那样恨我了。你在我身上投入心血,即便早就能逃走,也因为不想放弃我而委屈自己。可我到了最后,从你身上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却不肯随手救你一命……”
傅陵话音哽咽,忽然膝行上前,圈住陆子溶的腰,脸埋在他腿间,“对不起,是我蒙心蔽目,是我天生下贱,是我配不上先生给我的一切,都是我的错……”
他抓起陆子溶的手,手掌贴着自己脸颊,“先生,你罚我吧。”
陆子溶沉着目光望了他片刻,有时真想扇他一巴掌,却到底是抽回手,从桌上取了一卷竹简,卸下一块篾片。他拿过傅陵的左手展开,用竹篾抽在手心上。
他打得又狠又突然,傅陵毫无防备地惨叫出声。陆子溶不给他缓冲,接着又是一下,每一下略有偏移,但都选了手心上敏感之处,其痛苦不亚于笞杖。
接连打了二三十下,傅陵从头惨叫到尾,眼泪流了满脸。
当初用刀子剜他肉时,陆子溶也没见他哭。
傅陵按住发红发肿的手,俯身跪着,低声呢喃:“学生……谢先生……”
暴雨敲打,车轮辘辘,时有惊雷炸开,填补了车厢里的寂静。
“若当初早知道……”傅陵的话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会把先生绑在芭蕉小筑里,日夜守着你,决不放你去给人顶罪。我不怕你恨我,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什么事都可以做,什么人都可以杀。当时的我,只在乎这一件事。”
他缓缓抬头,绝望道:“陆先生,你说,我还有救么?”
陆子溶目光锁在对方身上,而后渐渐垂下,向侧方偏头,“你在长往殿里做了什么?”
傅陵倒吸一口凉气,“我、我……”
“不想说就不说了。”陆子溶合眼又睁开,眸色恢复淡然,“你给了自己重新来过的机会,阿陵,你不必囿于过去。我曾陪你走出阴霾,却将你带进另一个困境。你长大了,该自己做决定了。”
“先生……”
“你做花继绝就很好。但你既然进了京,还有另一条路给你选:你随我入宫,回到你原来的轨迹上。”
傅陵不停地摇头,“先生,我随你进京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我对那些没兴趣!”
“大舜后继无人了。”陆子溶话音渐沉,“几十年后,倘若想要四海清平,利用你的名望和才能是最稳妥的办法。自然,我不会逼迫你,你若拒绝,我便试试把六皇子扶上墙。我只是希望你想好,自己余生要怎样度过。”
“你明知故问……”傅陵话音发抖,大口喘着气,许久方咬住下唇,“好,我都听先生的。若我真有那个本事,能让先生少操点心,那我当然愿意。”
他的眼眶更红了,陆子溶看着揪心,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时车队的速度慢了下来,已到落脚的城镇。安顿下来后,陆子溶主动让人去医馆叫了个大夫,给傅陵检查伤处。
大夫来时不情不愿的,陆子溶可算知道傅陵为何选择自己研磨药草了,让这大夫多耽误一会儿就换来一顿抱怨。陆子溶只得加了价,问道:“大雨天的劳烦大夫了,可是有什么事急着回去?”
大夫道:“可别说了,最近京里不知是怎么了,刑部的老爷们来我们这抓大夫,隔三差五上京城给人治病,不去还不行,还不给诊金……听说是什么死人的疫病啊!”
“京城出了疫病?”陆子溶望向随侍官员,众人却纷纷摇头。
拿足了钱的大夫替傅陵换药,借着灯光,陆子溶瞧见他新伤叠旧伤。大夫察看许久道:“外伤好治,内疾难医。肌肤上这些痕迹,想必是毒发留下的,还有公子的眼睛……”
在长往殿中的毒……陆子溶心里一紧,“此毒可有解法?”
“毒物这稀罕玩意,可不是我们这等乡野大夫懂的。不过瞧他浑身痕迹入骨,能全须全尾地活着已是万幸,莫要奢望太多了。”
送走大夫,陆子溶心绪沉重。他在门口坐了半晌,汤药熬好,便进屋送给傅陵。许是脚步缓慢,傅陵听出了他的心思,一边吹着药汤一边道:“陆先生,你这几年来身上可还有余毒?”
“不曾有过。我身子安康,如今很好。”陆子溶一怔。
“那……”傅陵转头,隔着蒙眼布与他对视,粲然一笑,“我也很好。”
若是原先,陆子溶对这等谄媚殷勤的话语不会有什么感觉;但此时此刻,他竟心里泛起酸涩。他没多说什么,径自回去了。
之后的几日,每到歇脚处,他都会召来当地的大夫给傅陵看伤,多少听闻他们被京城征召的事。
真有疫病吗?京城出了疫病,岂不是要封锁全城?怎么会全无消息?
可若不是疫病,能让大夫异口同声这么说的,还能是什么?
几日后,车队进入京城。因是奉皇命出使,陆子溶抵京后不回府邸官衙,而是直接入宫面圣。
他在乾元宫正殿呈交议定的文书,这份约定相对来说公平,皇帝听完没什么反应,只象征性发了些赏赐。而尹必的脸色就不太好看,毫不避讳地瞪着石寅。
散会之后,陆子溶叫了傅陵一同上前,朝座上道:“陛下,此番臣在凉州,带回了当地百姓眼中的花青天花继绝。花公子近年来经营凉州事务,关于与大舜的合约,有几句话想私下禀明陛下,不知可否移步侧室?”
皇帝向来给足了绝尘公子的面子,以为他要引荐什么人,便应允了。三人转移到侧室,陆子溶在傅陵手臂上拍两下,“陛下就在这,行礼吧。”
傅陵原地跪下,行了全套大礼。傅治随口道:“还这么年轻,眼睛就看不见了,你……”
礼毕起身,傅陵摘下蒙眼布,用无神的双眼望向座上,“父皇,是我。我回来了。”
他的嗓音已因为中毒而改变,但容貌却基本保持旧日的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