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寅身体微颤, 眉毛拧起, 额角渗出冷汗。
见对方不答话, 陆子溶也不着急, 拭去唇角水渍,继续写起了他的文书。
片刻之后,石寅似乎终于想好了,慢吞吞挪到桌前,接过那份文稿,小心道:“下官……想要修改几个细节,请陆太傅允准……若是这样拿去,丞相大人恐怕要生吞了我……”
陆子溶点点头。待他修改后扫上一眼,石寅只是把表面风光给了舜朝,却并未伤及凉州的利益。
他知道石寅并非愚蠢,只是一路受尹必提携,从未想过其它的可能——
十年二十年后,皇帝和尹丞相或许都垂垂老矣,他石寅还能靠谁?六皇子才是唯一可能的储君,而六皇子的师傅也只有陆子溶一人。
他不要求石寅现在就投靠他,但至少,得让石寅不愿得罪他。
石寅垂着头问:“回京之后……陆太傅可否引下官觐见六殿下?”
陆子溶唇角微挑,“以石司长的职级,本就可以自己递帖子。至于六殿下见不见你,陆某也不能完全左右殿下的心思。”
这便是答应了。陆子溶说罢开始润色文稿,这颇费工夫,他在屋里坐到约莫二更天,忽听外头传来接连不断的重击声。
“砰——砰——”
很快添上窸窣人声,仿佛刻意压低,听不清说话的内容。陆子溶想起凉州使团就住在这附近,不敢不管,便召来怀忧询问。
怀忧道:“是使团的住处,不知出了什么事,一群仆从聚在那里,鬼鬼祟祟的。”
陆子溶决定去看看。他循着声音来处,停在一间屋子前,压低眉头。
那是花继绝的屋子。
起初外头值守的凉州人敷衍他,试图赶他走,但他坚持不肯,引来了花继绝身边的随从。有的随从知道他和自家主子关系不浅,便悄声道:“花公子许久不这样了,不知怎么今日就……您别见怪,过一会儿就好了。”
陆子溶来到门口,听清屋里是肉身往硬物上撞的声响。他心里一沉,吩咐道:“把锁撬开,我进去看看。”
“您可别进去!花公子这会儿不认人,可别伤了您……”
“那就任由他伤了自己吗?!”陆子溶的话音难得急促,“不要紧,他打不过我。你们守在外头,若真的动起手来,我叫你们便是。”
随从拗不过他,只得依言开了门。陆子溶一见屋里景象便怔在原地,桌椅歪倒,书架被推翻,杯瓶碎了满地。而花继绝跪在一片凌乱之中,疯了似的用拳头击打墙壁。
他口中含混地念着:“滚开……不许碰陆先生……不许伤害他……”
拳头与墙壁接触之处,血迹滴滴答答。
陆子溶关上门,缓步穿过满地碎片,停在花继绝身后不远处。他望着眼前这个狼狈的年轻男人,不禁想起初见花继绝时对方那意气风发的模样,陡然心中一紧,泛起酸涩。
他不由得轻唤:“阿陵。”
这称呼于他而言已很陌生,却还是令对方顿时停止了自毁的动作。满手是血的男人转过身,笨拙地扑进他怀抱,紧紧环住他腰身,脸埋在他胸前,“陆先生……你没事,太好了……”
陆子溶低叹一声,在他肩背上拍了两下,“何苦呢。想杀我的人那么多,你又能挡住几个?逞英雄是要赔上自己的。”
“我不怕死!”傅陵脆声道,“我死后若陆先生可以省些力气,那也值得!”
明知对方神志不清,陆子溶仍没来由地升起恼怒之感。他强行推开对方,“你口口声声为了我,可在我被押赴刑场时你在哪?前世见死不救,如今你也不是花继绝,你仍旧是……”
他说着,狠狠把对方的蒙眼布扯了下来。
陆子溶轻吸一口凉气。
那双眼眸依然无神,可与上次不同的是,眼白和眼眶诡异地发红,渗出一层血珠,配着他身上的鲜血,异常可怖。
“我没有见死不救,我没有……”傅陵慢慢埋下头,“我不该告诉你长往殿……我的眼睛,我该说是不小心戳瞎的……与你无关……
“你要回京城……你说得对,我应该离开!我应该消失!”
傅陵骤然激动起来,他起身面向墙壁,这次的攻击不再是用拳头,而是用额头。只消几下,鲜血便流了满脸。
陆子溶被这疯子吓了一跳,连忙从背后抱住他,可人在发疯时力气大得很,仅靠陆子溶的蛮力拦不住。他又试图通过点穴让对方昏迷,但本就神志不清的人似乎不吃这套。
一番折腾无用,陆子溶只得喊人,并在傅陵下一次预备撞墙时将他翻过来,在他那沾血的唇上轻吻。
这一吻阻止了对方撞墙的动作,傅陵僵了片刻,随后被冲进来的随从们按住。
随从们七手八脚控制住他,有人叫了大夫替他止血施针。陆子溶在一旁看着,听他们的意思,这似乎不是第一次了。
折腾半晌,傅陵终于停止挣扎,昏睡过去。陆子溶将众人赶出去,自己坐在榻边守着。他不禁握住榻上之人没多少余温的手,慢慢靠在他肩上。
“阿陵,我没有那样说过……”
“从来没有……”
就这么靠着,陆子溶迷糊了一会儿,在晓光初照时便起身,给对方掖上被子,默默回屋收拾自己。约定的日程不能更改,在典礼开始前,他得处理好身上的血迹。
辰时,典礼摆在官府正厅。凉州使团团长花继绝抱恙,主事的换成另一名中层官员。此人是孔义的直接下属,清楚前些天陆子溶在凉州经历的事,根本不敢再招惹他。舜人呈上陆子溶昨夜书写的盟约文书,他直接同意了。
钟鼓声中,双方在厅上行了一套祭天地君王的仪礼。饮过盟誓酒,陆子溶带大舜使团朝京城的方向叩拜;接着,已为大舜子民的凉州人亦叩拜下去。
“凉州……”
陆子溶望着眼前景象,悠悠一叹。大舜为了收复凉州,历经将近十年坎坷,投入的钱粮、死过的官民更是不计其数。困顿之时,多次有人提议对凉州用兵,好在都被压了下来,才能如今日这般和平收复。
钱途、孔义、花继绝……这其中纷争无数,已不知该谢谁。或许在生死之际徘徊过后,该学着谢他自己。
典礼持续整个上午,之后设宴交接具体事项。一轮酒毕,陆子溶对凉州众人道:“此番盟约既成,待陆某回京奏禀朝廷,另派官员前往凉州接洽。在此之前,朝廷需要详尽了解凉州现状。烦请诸位提供州内人口、官吏、兵马、建筑、产业等现状,并附说明,由陆某带回京去。”
不待对方答应,门口忽然传来清朗话音:“凉州虽地处偏远,然诸事纷杂不亚于中原。仅靠文书传递,恐怕造成误会。不如我随陆太傅进京,我这两年经手凉州政务,还说得清楚。”
陆子溶向门口望去,蒙眼的花继绝身着曲裾礼服,在人搀扶下进入殿内。一上午功夫,他不仅收拾得干净,还一副沉稳自信模样,全然看不出昨夜的狼狈。
也就是这时陆子溶才反应过来,一个瞎子似乎应是走哪都有人搀扶的。可自打见到花继绝以来,此人几乎都是独立行走。
对于他的请求,陆子溶隐隐明白他的意思,又不甚明白。气氛尴尬地沉默了一阵,凉州使团中有人附和:“花公子说得有理。我们写得再多,也不如花公子亲政的经验管用。只是不知大舜有没有从边境带人回去的规矩?”
陆子溶手指在桌下绞在一起,垂目抿唇不答。偏有属下多话:“哪有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只要是为了凉州,带什么回去不行?”
他说的是事实。陆子溶感到众人目光汇集在自己身上,微微蹙眉,脸颊泛起一层浅红。他匆匆与花继绝对视,可那个瞎子身形挺拔容色平静,没有眼神泄露心绪。
陆子溶只得侧头问石寅:“石司长觉得呢?”
这些天石寅和花继绝立场相对,应当不会希望对方到京城搅弄风云吧?只要石寅给一条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绝花继绝,自己便可顺势附和。
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陆子溶昨夜的话起了作用,石寅起身行礼,“下官觉得亦无不可,不过一切还要凭陆太傅决断。”
陆子溶被酒水呛了一口,见花继绝又动起了嘴唇,发出清澈响亮的话音,他只觉得一股羞恼之情油然升起,撂下一句「大舜只要了解凉州近况,出奏本还是出人你们自己决断」便借口身体不适离席。
他当然知道凉州人会如何决断。
第85章
花继绝随同舜人回京, 带了凉州近几年的文书在路上整理。由于他并无实职,他的车厢在一干舜朝官员之后,与为首的陆太傅更是相距甚远。
每每用饭时, 他都试图靠陆子溶近一些, 不过只有一次鼓起勇气走向他身边的位子,却被陆子溶防备地拦下, 说那里是他手下官员的位子。
他眸光黯淡, 可他不知道的是,陆子溶在那一刻也是慌乱的,以至于回到车上后仍在咀嚼此事。陆子溶不明白傅陵为何要跟来, 或者说不愿承认。
心绪久久萦牵, 入了夜,竟降下一场大雨。此时马车仍在盘山,猝不及防的雷声将山路照得如同白昼,搅乱了陆子溶的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