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次来的,是京城据点的顾三。虽然都在京城,但他和陆府极少联系,更不会轻易亲自上门。
顾三进入屋子时,陆子溶正在躺椅上品茶,傅陵坐在旁边给他捏肩。许久未见,二人叙旧几句,顾三却迟迟不肯开口说正事,只一个劲往傅陵那瞟。
“是堂里的事么?”陆子溶拍拍傅陵的肩,把茶壶递给他,“茶水凉了,替我拿去厨房温一温吧。”
傅陵咬了咬唇,也问顾三:“是致尧堂的事么?”
顾三一愣,“是致尧堂……也是朝中的事。”
“朝中的事?”傅陵拎起茶壶走向里间,“里头有个炉子,就在这煮茶吧,拿去厨房,路上要落灰的。”
陆子溶扫了他一眼,便朝顾三点点头,“无妨,说吧。”
顾三这才道:“上个月有人找我们买了一百面金刚网,本以为是哪个江湖帮派要圈地,我们就卖了。可没过几日,此人又来买了五百面,之后是一千面……库存都没有了,他们说还会要。”
“我们起了疑,多大块地也要不了这么多金刚网啊。于是我们跟踪这个买家,发现他最终去了……尹丞相的府邸。”
金刚网是一种非常坚固的防护之物,出自致尧堂工匠手中。寻常人建个库房牢房,用不上这等坚固,但倘若集结人力来撞,就得金刚网才能万无一失。
若是官府,本就手握兵力,用不上这东西。可若是江湖中人……又有多大块地要用一千多面金刚网来圈?
傅陵将茶壶放在炉子上烧着,在里间问:“交货时可看见他们运送去了哪里?”
顾三望向陆子溶,见他点头,才开口:“装在车上运走了。偷偷摸摸的,上头盖了水泥瓦片,还有刷墙的漆……对,那漆居然是绿色的!”
陆子溶瞳孔一紧,思忖片刻,“你先回去,不可打草惊蛇。他们要金刚网就给,但要尽量拖着。另外,从堂里找两个忠心的,借我用些日子。”
顾三领命去了,陆子溶即刻将那工部主事传来府上,确认了送往岛上之物确有金刚网。
晚饭上桌,傅陵见陆子溶心事重重,只管替他布菜,问道:“你要两个致尧堂的人,是有什么打算?”
陆子溶面色凝重,“我打算去一趟仙岛,亲眼看看他们在做什么。府上的随从到底身手不够,还是自家堂众放心些。”
傅陵浅笑,“那我们就扮作渔民,找一艘小船暗访。两名堂众加上我,若真有意外,打不过还跑不掉么?护先生一个还是够的。”
“你?”陆子溶蹙眉,冷冷道,“你一个瞎子,捣什么乱。”
傅陵闻言,一把扯下蒙眼布,“我现在在你府里行动如常,不戴这块布,谁知道我是瞎子?再说,眼睛看不见了,听音辨位反而更加敏感,而且就算是你的堂众,他们对你的上心也比不过我!”
陆子溶与那双无神的眼对视,眸光泛起波澜,“太子殿下,我不是出海游玩。”
听到这称呼,傅陵愣了一下,随即苦笑,“陆先生是说,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在这里继续做你想做的事?”他抬头,“以你对我的了解,我做得到吗?”
“若你好好在朝中做你的太傅,我可以一辈子在边境做花继绝。可若你不在了……前世你走后,你知道我……”
傅陵阖目埋头,“我做不到的,别丢下我。”
陆子溶没有回话,只是静静扒拉面前的饭菜,傅陵倒了茶递给他,动作熟练得确实看不出瞎。陆子溶将要接过时,却被他收回,小心翼翼吹了几口,才重新放回对方嘴边。
“上次我不让你跟,你扒在车底;这次我若再拒绝,你还扒得到船底。你硬要跟,我拦不住。”陆子溶啜着温度正好的茶水,“只是我船上不缺护卫,你非要来,就当个杂役吧。”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七月天, 陆地上正是烤得难受的时节,海风却十分清爽。蔚蓝海面中,浮着一艘不起眼的船只, 正向东方行驶。
当初官府斥巨资造船出海, 其实航程并不远,而是寻仙用的船需要装载大量祭祀之物。若只运几个人, 这艘小船足够用了。
船上除陆子溶外, 有两名致尧堂堂众作为护卫,另有两名开船的艄公,还有一名……杂役。
陆子溶靠在甲板上, 看着杂役傅陵如往常一样将整艘船擦洗一遍, 然后收起捕鱼的网,从里头抓两条鱼炖汤。目盲之人第一天做这些时还到处摸索,如今已然轻车熟路。
傅陵捧着一碗鱼汤送到陆子溶手里,“陆先生的少放盐, 又不能太少, 我记得了。”
陆子溶轻笑接过,“你不吃么?”
“我……把大家的鱼汤都盛出来, 我再吃。”
傅陵说着又进了船舱, 一会儿后抱着半碗鱼汤出来, 坐到陆子溶身边。
陆子溶望着他忙碌身形,又望向海面, 突兀地问:“你上次说, 前世在我去后, 你做什么了?”
喝汤的声音停下, 海浪哗啦啦拍了一茬, 方听见低低的回话:“我去了凉州……谢罪。”
陆子溶手上力道一歪, 洒了两滴鱼汤出来。
“谢罪”是什么意思,他不忍细想,只继续望着一茬又一茬的海浪,“四年前在长往殿,你又做了什么?”
“要解「经年」的毒,需要一个人心甘情愿去死。后来出了些差错,不知怎的捡回一条命,幸好当初的伤痊愈得差不多,就剩一双眼睛了。”
傅陵埋头对付鱼汤。
海鸥盘旋鸣叫,陆子溶转回头,帮人挑了挑碗里的鱼刺,“当时……伤成什么样?”
傅陵自顾自笑了笑,“早就瞎了,看不见自己的样子。只记得身上疼,走不动路,可是心存执念,不能咽气。”
听着玩笑一般的话语,陆子溶心头泛起酸涩,抬手抚平褶皱的眉心,淡淡问:“眼睛里的毒,还能解么?”
傅陵垂眸,浅笑着摇头,“我不知道。不解了,这样也不碍着什么。反正陆先生的样子,我都记在心里了。”
陆子溶张了张嘴,似乎有话要说,却被一名艄公的喊声打断:“不好了!船舱里渗水了——”
众人闻言一惊,纷纷去到连接处,从甲板往下看,船舱里已积了一层水。也就是说,再下层的仓库已经被水灌满了。
有人慌忙道:“这船要沉了!我们快逃生啊!”
“等等,”陆子溶抬手拦住,沉声道,“离岸边太远,就此弃船兴许撑不过去。我问你,先前撞上什么没有?船体为何会漏水?”
那艄公挠头,“没、没有啊,若撞上了什么,定是有感觉的。这船体也是新漆过的,怎会轻易漏水……”
“那……我知道了!”傅陵突然道,接着便往船舱里跑,“多半是逃生舱没锁住,我去修理!”
“你站住,你……”陆子溶话没说完,就见傅陵一头扎进水里。
他本想说「你又看不见怎么修」,仔细一想,似乎的确是无碍的。
这次出海,他们特意要了一艘有逃生舱的船。逃生舱内外连通,只能容纳一两个人,若船遭到劫持,可以躲进舱内从水中逃跑。
上船时他们发现逃生舱较为破旧,但来不及更换,只得将就。到了海上水压不同,将锁眼顶开也有可能。
半炷香之后,傅陵从水中探出个脑袋大口呼气,冲岸上道:“找到位置了,逃生舱的锁坏了,我这就修补,你们到甲板上等吧!”
他要了一根用于换气的苇管,再次进入水中。
众人上了甲板,只有陆子溶仍在楼梯。过了小半个时辰,傅陵猛地从水中钻出来,“脱落的船板我已补上,船内不会再进水,来两个人一起把仓库里的水舀出去!”
“都上去了么?”见没人理他,傅陵便爬上来,往楼梯的方向走,半路却突然捂住双眼,发出一声**,跪倒在水里。
陆子溶一惊,忙趟水过去扶住他,“可是在水里伤到了?”
“没、没有,好疼……陆先生……”他整个人蜷成一团,浑身发着抖。
陆子溶解了蒙眼布,却看不出那双眼睛有何异样。他将傅陵扶上甲板,让略通医术的堂众看了看,也不知出了什么状况。
他只得吩咐众人去清理仓库中的水,自己将傅陵安置在桅杆下,用清水帮他擦拭脸和身体。
“陆先生……你歇着,不用管我,我没生病……是毒……”傅陵话音颤抖,“几年前我在书上看到,说这个毒怕海水……我不明白,是怎么怕……”
陆子溶心渐沉,这双眼已经瞎了,再催出毒来,会是什么后果……
好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傅陵身体并无异样,他只是双眼持续疼着,自己慢慢也适应了。
船上的水排干净,又走了几日,终于到达所谓的仙岛。
这地方远看就是寻常荒岛,外圈无人把守。艄公摆出渔网,装作正在捕鱼,操纵小船尽量避人耳目。余下几人则在甲板观察岛上情形。
岛中央是一座在建的庙宇,与长生殿的样子相差无几,都是苍翠色屋顶。而周围则建了庭院房屋,其中不乏炉灶、水井等生活用具。
奇怪的是,有两样东西在岛上出现得过多了——床榻和刑具。庭院里有也就罢了,连庙宇之中和山林之间都是,难免让人费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