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杂乱的声音消停下来,满屋都是浓重的血腥气。有人步履蹒跚地向他走来,握住他的手腕,手指在伤处划了一圈,倒吸一口凉气。
“你怎么样?”陆子溶问。他看不见战况,却知道面前的人经了这番打斗,一定受了比他更重的伤。
对方并未回答,而是沙哑着嗓音道:“忍着点疼……我带你找大夫……”
“你……”
绑住身体的绳子被划断,陆子溶刚要去摘眼上的布条,双手却立即被对方擒在身后,用一小截绳子再次缠上。接着他被人拦腰抱起,那个怀抱血腥气更重,抖得厉害,却力道很大,不容他挣扎。
傅陵踢开拦路的尸身,抱着陆子溶出了仓库,来到附近一间屋子里。陆子溶被平放在床榻上,对方却将他手脚绑上床柱,仍不许他解开蒙眼布。
守卫叫来大夫,将陆子溶手上伤处细细查看一番,道:“皮外伤,并未伤及筋骨。用上药养些时日便无碍了,陆公子可还有哪里不适?”
陆子溶浑身被绑出了淤青,还有点饿有点渴,但他选择闭嘴。因为那大夫下一句便是:“花公子,还是先给您看看吧……”
听大夫的语气,陆子溶就知道傅陵情形不好。也不知怎的,他陡然升起一股恼怒,听见傅陵往外走的脚步,便发出一声响亮的冷哼。
就是这一声,那脚步顿时一个踉跄,接着传来重重的倒地声。
“花公子!来人,帮忙!”
外头传来七手八脚的人声,陆子溶愣愣地躺着,感到迷茫无措。他只不过冷哼了一声,怎么会……
他只是恼恨于傅陵的天真幼稚,为了讨好他竟全然不顾自身安危。那么多人打他一个瞎子,万一有什么闪失……他们二人的恩怨可以容后清算,可面对外敌时怎能与自己人计较得失?
难道傅陵以为,再像从前那样因他而死,他们就皆大欢喜了吗?
可这一声冷哼,听在傅陵耳朵里,又是什么意思?
无论付出多少努力,也无法从他这里讨到丝毫怜悯,对吗?
大夫把人送去了稍远的厢房,陆子溶只听见进进出出,却对傅陵的境况全无所知。他的心安不下来,总有些可怕的想法时不时在脑海里冒出,一番挣扎后,他开始对付绑住手腕的绳子。
方才傅陵绑得匆忙,并没有那么结实,陆子溶用嘴唇取出衣袖里的暗器,小心挑开绳结,脱出一只手,扯掉蒙眼布。折腾了许久,他终于将手脚都解开,发现自己身上沾了不少血迹。他来不及花点时间适应光线,匆忙出了屋子。
他来到走廊上,见一名大夫站在尽头的房间门口,便过去往屋里看了一眼。榻上,傅陵只一个头在外面,缠满绷带。他问大夫:“花公子是怎么了?伤得有多重?”
大夫看见他难免讶异,答道:“身上有不少外伤,失血过多,原本勉强撑着一口气,方才一下子不知怎么的,猛地就昏了过去。”
陆子溶轻咬下唇,“只是昏过去,无大碍的吧?何时会醒来?”
大夫垂下目光,侧头避开,“原以为只是疲惫惊吓所致,可花公子的脉象……竟似将要猝死之人一般,但猝死又不会持续昏迷这么久。花公子体内本有不明毒物,能否醒来在下不敢妄断。”
陆子溶感到全身发冷,向来清淡之人有些失态地抓住大夫的衣领,“那你还不去想办法,你尽全力救治了吗?花青天受百姓爱戴,在你手里出了事,你担待得起吗?”
这举动吓到了大夫,他连连点头,“是,方才扎过一回针,我去瞧瞧汤药好了没,服下后再扎针……”说着逃命似的去了。
陆子溶站在原地深吸几口气,方缓缓走进屋内。他坐在床边,将傅陵身上的被子掀开一角,见到缠得乱七八糟的绷带时,才知道傅陵在方才的打斗中受了多少伤。
仅是这样的伤口,比当年的凌迟还差得远。他轻抚上对方苍白的脸颊,不知道把这孩子弄成这样的到底是长往殿的毒,还是……自己方才那一声冷哼。
他不由得握住傅陵的手,感受着尚存的温热,闭了闭眼,心头渐渐泛起愈来愈重的恐惧。
方才大夫说……猝死……傅陵会死吗……
仅仅因为一声冷哼,这个人就会死吗?!
在此番来到边境之前,陆子溶一直以为傅陵早就死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可仅仅过了两个月,如今他竟对傅陵的死亡如此抗拒。
那不仅是傅陵,更是花继绝啊。
两个月的时间,足够让他把一个名字烙刻心中。他第一次体会到如此真挚而深沉的情感,他接受这段感情无法善终,却无法接受对方因他而死。
他恨傅陵,但他爱花继绝。
他将傅陵的手捧在眼前,手指上是握笔和握剑的茧,手背是未及照管的新伤。他摩挲着那伤处,不禁道:“牺牲自我拯救他人……花继绝,傅陵,你到底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感动自己?”
“在你心里,倘若你死了,我独自离开边境,转身回京城去,就当不曾认识花继绝此人……日后一切就能好了,对吗?”
抑制不住的忧惧从心底翻起,似乎有很多年,陆子溶不曾体会过如此鲜活的情感。他将那只手贴在胸口,垂眸轻叹,低低道:“花继绝,你醒来……好不好……”
“只要你醒来,你就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什么事我都答应你,好不好?”
“就算你的要求是……是让我一直在你身边,只要你好好活着,那就……”
陆子溶话音渐渐沙哑。
他说这话是真心的。他无法想象眼前这个人不复存在,与之相比,旁的都是小事,他可以受些委屈。
又絮叨了些无谓的话,忽然,他感到握着的手动了动,登时望过去——榻上的人正微微抬头,似乎极力想要靠近,最后却因力量不足,不得不倒回去。
“我醒了……”傅陵双唇颤动,挽出一个凄然的笑,话音虚浮,“你方才说,我可以向你提一个要求,我想要……”
“醒了就好。”陆子溶迅速抽回手站起身,面色如常,“我去叫大夫。”
他往门口走两步,听见身后一声嘶哑的呼唤:“陆先生!”
陆子溶脚步一顿,下意识低着头。
而傅陵重重咳了几声,使得话音平淡清楚:“我胡编个由头,就说是凉州帮了你,以此通报秦州。待你休养两日,备好仪仗送你回去,把这个恩情记上,谈判也就好办了。”
“至于这样对你的歹人,我已杀了几个。没死透的再补上几刀,你放心,一个也不会放过。”
陆子溶忍不住道:“我尚无性命之忧,你这样未免……”
“我疯了。”傅陵一字一句,认真道,“陆先生,你别怪我,我疯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10点继续,这周四完结——
第83章
陆子溶在凉州官府养好了手上的伤, 再被风风光光护送回秦州。凉州官员见到舜朝使团,就说陆太傅是在凉州境内遇险,为官府所救。
一听这因由, 石寅脸都青了。可凉州人把这事散播开了, 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假意道谢, 还赠送了不少礼物。
“陆太傅不是去见凉州官员么?如何就遇险了?”回到官府, 石寅阴阳怪气道。
“见过他们后,我独自在山中走了走。林间多猛兽,也怪我冒失。”陆子溶平淡道, “石司长费心了。”
石寅根本无从反驳。这样一来, 大舜欠凉州好大一个人情,若对方在谈判时拿出来说,他便再无谈条件的底气。
这时,一名随从带着个包袱进屋, 顾忌地望了陆子溶一眼。石寅不耐烦道:“什么事?”
随从道:“属下从幽州回来, 见过了举荐花继绝那人,趁他不备, 接触到花继绝去凉州赴任前放在幽州保管的物件。大多是杂物, 只有这一包是字纸, 属下便偷了出来,也不知有没有用。”
“给我吧。”陆子溶道。
石寅现在没心思管什么花继绝, 便随他去了。
陆子溶拎起包袱径自回屋, 他心里很乱, 解开包袱见到一沓零散的纸张, 上头写着文章, 只是字迹不甚美观。
每一笔的力道似乎都谨慎, 可由于目盲,笔划的拼凑并不和谐。即便陆子溶曾看过多年他的字,此时仍不能一眼认出。
他扫一眼第一张纸上的文章,是一篇政论,内容有些熟悉;再往后翻,每篇都在大发议论,其主题他也都关心过,却是很久之前关心的事了。
他注意到文章落款处的日期,这些文章从四年前他苏醒后半年起,一直写到了近一次赴凉州就任前。
粗粗看过一遍,陆子溶在一沓纸的最后,找到了一本被翻得破烂的《绝尘集》。
他动作一滞,心跳陡然加快。
从头再读,发现每篇文章都对应《绝尘集》中的一篇,但角度全然不同。
陆子溶当年写文章的风格重答不重问,总在提出治世之方,而不大关注问题本身。毕竟其中很多事,本就是他经历的苦难,他不愿多谈。
而眼前这些文章,关心的则是他曾提出的问题,剖析本质,抒发情感。作文之人破开十几年光阴,与苦难中的亲历者相遇——自然,也包括在当时彷徨无助的陆子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