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溶本无蛮力,全身被束缚又使不出针,只得任由他们拖走。
他的心沉到谷底。
为何会是这样……凉州人淳朴良善,纵然剽悍了些,可也不至于做出如此恩将仇报的事,辜负他的信任……
这座山只有一条路,他双眼蒙着,看不见自己是如何下的山,不过根据身上咯咯巴巴的感受,他推测这群不要命的家伙强行从没路的荒林送了他下去。
两个凉州低级官员,绑了他有什么好处?陆子溶之所以降低对他们的防备,就是觉得这样没有任何好处。
他不知自己被送往何处,全程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推测仍在凉州。他进了一个全是腐败霉味的房间,被绑在一根柱子上。
眼罩被扯下,他发现这里是一间堆满杂物的仓库,面前还是方才那些人。其中一人递来纸笔,松了他一只手,命令道:“给秦州写信求救!”
陆子溶喉咙发出声响,对方只得拿出堵他嘴的东西。他叹息一声,“你们如何做得出这种事……真是枉为凉州人。”
“凉州人?”对方大笑,“我们都是周边各州调任来的,可不管你们凉州的规矩。落在我手上,就要听我的!”
陆子溶略微蹙眉,看来是下头的人擅做主张。于是他沉声道:“你们这样做,孔知州应允了么?”
“这种脏事怎么能安在知州头上?等事成再上报,知州就能压过花继绝了;若是不成……就是弄死你,又有谁知道?”
“即便事成,知州若知道你们……”
“你写不写?!”其中一人大吼,刀架在陆子溶颈前。
陆子溶此时不敢同他们来硬的,只得落笔,淡淡道:“秦州谁来救我?若你说的是齐务司司长石寅,他只会盼我死。你们绑了我,不会影响双方谈判,并没什么用。”
无论他说什么,对方都当他设法逃脱,不做理会。陆子溶放弃挣扎,按照他们的要求写了一封给秦州的求救信。
他们检查了信的内容,便将人重新蒙眼堵嘴,脚步声渐远,随后是锁门声。
陆子溶闭上眼,他难得因为过于信任而身陷险境。若求救信无效,那些绑匪的确可能对他下杀手,在那之前必须找到办法。
同来的随从寻不见他,定会禀告石司长,但石寅大约不许他们找凉州要人,这条路行不通。
如若靠自己,他浑身上下只有喉咙能发出呜咽……
首先,他得弄清现在身处何处。
根据风声,他判断屋里有一扇窗,而且不是全关,偶尔能听见窗外脚步声,但离得不够近。他试着在有人经过时发出响动,可嘴被堵住声音太轻,并未得到回应。
他枯等整日,入了夜,听见门外值守之人换班。又过了片刻,守卫低声交谈起来,能听见零星的字句:
“真的是陆太傅么?”
“你认识……可是舜人啊。”
“陆太傅曾经……齐务司……总之,凉州人无不对他……你们怎么……我也是凉州人,怎能……”
“怕什么?你又不认得……上头不杀他。”
陆子溶还原出这段对话,这个提出质疑之人,应当是这伙绑匪里唯一的凉州人了。但他无法与此人对话,似乎没什么用。
……
秦州官府中,石寅看了凉州边境上,用箭射进城楼的密信,渐渐露出狞笑。
这时又有人禀报道:“陆太傅的随从来报,今日太傅私自带人出城,在凉州郊外一座山上分开,随从护卫们便再没找见他。说是去见凉州两名官员,名叫……”
石寅将两份消息合在一起,笑容愈发狂妄。他自顾自笑了片刻,清了清嗓子,吩咐禀报之人:“凉州那边本官去问,但也可能是受伤走失,或是私自回来了也说不定。让他们再到郊野里找,不行就在邻近的州县看看。”
他打发人出去,又对送信者道:“这封信就当没见过,经手之人都要统一说法。”
等屋里就剩他一人,他便将那封信放在烛焰上,看着它一点点化作灰烬。
他装死,陆子溶说不定就真的会死。既然是私自出去,那就算死在外面,也与使团中其余人无关。
陆子溶死了,金印就是他的。到时候再把罪名扣给凉州,丞相大人就能对这帮蛮夷予取予求了。
……
陆子溶被人蒙了眼,但隐约能通过亮度分辨昼夜,计算日期。每日清晨他都听见外头鸡叫,可声音响起时眼前并没有亮光,他便断定此处是凉州官府。
官府天不亮就点卯,钱途在时曾让养鸡的杂役训练公鸡提前鸣叫。这几年过去,应当还有鸡在世。况且根据鸡鸣推测,守卫清晨换班的时间也对得上。
绑他来的官员熟知官府地形,这里应是角落处的仓库,人迹罕至,的确极为隐蔽。
但陆子溶不能就此认命,外头偶有脚步声,他便尽力用喉咙发出声响,从窗户传出去试图求救。然而数日过去,全无回应。
直到某日,门被打开,绑他的人气鼓鼓往凳子上一坐,哼道:“舜人可真是心大,自家太傅被人绑了都不管。既然如此,只能撕票了。”
另一人道:“撕什么票啊,尸身被认出来不就麻烦了。不如把他卖了吧,生得如此俊俏,送到南风馆肯定很值钱吧?清高的太傅被凉州贱民肆意玩弄……啧,想想就刺激。”
“呸,刺激个球!接那么多客,被认出来咋办?还是卖去宁州,那边有不少好男风的老爷,直接告知身份让他们看好了,还能卖个高价。”
“这主意好。不如咱们废了他再卖,更保险一些……唉,可惜咱俩不喜欢男人,不然自己先尝尝舜朝太傅的滋味……”
接着是脑门吃爆栗的声音,“满脑子想的什么东西!快来帮忙,挑断手筋脚筋,再把他喉咙割了……”
陆子溶听着他们的对话,微微垂首。
当年田州人、齐复、罗大壮没能废了他,拖到今日,也够久了。
他上一次在阴沟里翻船是因为傅陵,和这次一样,他都输在了信任。
……
从秦州回来后,傅陵没留多少时间来感伤。近些天,他一直在详细整理舜朝收复各州时的合约,以及执行的情况,为自己的主张寻找支撑。
这工作需要查阅不少地方志,他自己看不见,吩咐随从,结果随从蹦跳着取柜子顶层的书籍,好不麻烦。他便打算去仓库找一架梯子。
路过储存废弃物品的屋子时,他突然注意到屋里传来人声。
那声音极低,似乎已持续很久,却无人察觉。而他之所以能注意到,除了瞎子听觉灵敏外,还有另一重原因——
他觉得那像极了陆子溶。
第82章
傅陵疯了似的摸到仓库, 这地方上了几道锁,在第一道门外,他听见一个声音:“花公子……是花公子来了!”
傅陵心道不好, 此人守在门口, 是为了向屋里的人通风报信。等他真的进去,可能什么也不剩了。
然而等他靠近, 对方却起身来到他面前, 压低话音:“舜朝的陆太傅在里头,好几日了。您来得晚不知道,陆太傅是曾经救了凉州的人, 您……”
听见「陆太傅」三个字, 傅陵犹如石块砸了头,踉跄两步扑到门上,“开门。”
“可他们现在正在……您这样进去……”
“我说开门!”
对方沉默片刻,到底掏了钥匙。打开最后一道门后, 傅陵冲进去道:“陆先生, 你在吗?”
没有听见陆子溶的回答,只有几个凉州官员的声音, 惊恐地谈论他的到来。
傅陵连忙问给他引路那人:“里头怎么样?!”
“陆太傅……被绑着, 他们用刀和针……在挖他的手心……在流血……”
傅陵登时红了眼, 浑身发抖。
陆子溶手心被挖了一个洞,疼得厉害, 若再耽搁些时候, 手筋可能会被挑断。堵住口舌之物被拿了出来, 因为他们打算毁去他的声带。只有蒙眼布还在。
此时他认出傅陵的声音, 接着是一阵混乱的打斗声, 傅陵疯狂叫着他的名字, 毫无章法地往对手身上扑,试图以一敌数。
“花公子……别……我们不是要……”
“求什么情,他疯了!看不出来吗?我们得和他拼命!”
只过了几招,陆子溶便听见刀剑划破皮肉的声响,傅陵显然落了下风。陆子溶立即道:“花继绝,替我松绑!”
即便对打斗之事并不擅长,多一个人总是多一分胜算,况且他还能使用暗器。可对方并不理他,只是一味地和对方动手,陆子溶看不见情形,只从空气中闻到了血腥味。
是那几个贼人的血,还是花继绝……傅陵的?
陆子溶心头一紧,又叫了一遍:“给我松绑,我帮你——”
打斗声并未减少,夹着傅陵模糊的话音:“你不会有事。”
接连叫了几声,对方竟引着众人远离陆子溶被绑缚的地方。陆子溶这才明白,傅陵根本不想让他动手。
他不动手,就不会有危险。
陆子溶凝神,试图从打斗声中分辨战况,可他听得见贼人的惨叫声倒地声,却分辨不出任何属于傅陵的声音。他的心渐渐沉下去,傅陵一个瞎子同时对付那么多健全之人,种种可怖的想象在他脑海中肆虐,此时的他早已无法像从前一样,对那个人的苦痛视若无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