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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之河 (vallennox)


  ——
  右舷炮声炸响,撼动了整艘船。尽管早有准备,吕西恩还是不由得抓紧栏杆,稳住自己。按照惯例,外洋商船向广州海关鸣炮致敬之后,前来检查的官船会敲锣回应,以示欢迎。他差不多该提醒船长和大班到甲板上来,拿着专门为此准备的红葡萄酒,迎接海关督查登船。督查一般会回赠新鲜蔬菜和猪牛肉,慰劳远道而来的水手。在黄埔和澳门来回了七年,吕西恩已经十分熟悉这套流程,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将会非常忙碌,作为通事秘书,他必须确保赠礼过程万无一失,没有人会因为可笑的翻译误会而动用武力。然后还要化解丈量船只时不可避免的矛盾,海关督查总喜欢多量一寸,以便多收税费,外国大班总会发现,马上提出抗议。从中斡旋的通事永远被迫在照顾督查的自尊心和照顾外国大班的钱包之间寻找微妙的平衡,同时还得留意自己的口碑,要是在外国商人心目中落下了过分偏袒海关的名声,下一个贸易季节就别想接到委托了。
  而且,今天是邵锦官第一次允许吕西恩独自带船从虎门税关驶向黄埔,他不能出一点差错,每个步骤都必须完美无缺。
  没什么会出错,他安慰自己。这是一艘丹麦商船,“海鸥”号,截至今年,已经在哥本哈根和广州之间往来四趟。丹麦商人总是准时交付税金和船牌费,很少像英国人或者法国人那样诸多抱怨。
  “神父!他们来了。”一个裹着头巾的水手在左舷喊道。
  我不是神父。他对着河水摇摇头,没有开口,懒得再去矫正错误的称谓。不知道哪艘船的哪个昏了头的大班首先想出这么一个绰号,迅速传播开来,在外商之间口耳相传,固化了这个谬误。吕西恩跨过一团几乎堆到膝盖那么高的麻绳,走到甲板另一边,看着官船驶近。
  赠礼过程很顺利,检查货仓也是。唯一让吕西恩紧张的是海关督查对丹麦人携带的步枪产生了疑问,督查很熟悉老式火枪,但没见过这样的步枪,所有海关关员的本能都是一样的:如果出现不能理解的东西,就马上拦下来,最好销毁。
  “这些都是对付海盗用的。”吕西恩把船长的解释翻译过去。
  “你们在帝国海军的保护范围内,不需要这么多武器。”
  “其他船都带武器。”
  “任何船都不准带武器。”
  “问问他自己知不知道珠江口有多少海盗。”丹麦船长变得不耐烦了。
  “船长说‘当然不需要’。”吕西恩直接撒谎了,尽管他知道从珠江入海口到福建泉州海盗猖獗,吃皇粮的水兵根本无力覆盖这么大的范围,“船长的意思是,在帝国海军的巡查范围外,红海,印度,他们需要保护自己。”
  督查狐疑地审视步枪枪柄,摸了摸扳机和长长的枪管,目光落在挂在舱壁的一把猎枪上,枪柄是用打磨光滑的樱桃木做的,雕着葡萄藤和百合花图案,多半是船长的私人收藏。吕西恩悄声和船长说了几句话,后者僵硬地点了点头,不悦地抿着嘴唇,看起来像是吃了一勺火药。
  “船长希望将这把猎枪送给你,督查大人,作为友谊的证明。”吕西恩说。
  督查看了一眼通事秘书,再看了一眼丹麦船长,转身从墙上取下猎枪,摩挲樱桃木枪柄,对着光欣赏木头的光泽,然后把枪交给副官,从腰带上的小布袋里取出印章,盖在准予通行的文件上。
  “希望他打穿自己的脚。”船长说。
  “船长认为您使用这把猎枪一定收获丰富。”吕西恩告诉督查。
  直到确认海关官员带着红酒和新获得的猎枪回到官船上,吕西恩才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打了个手势,示意引水人出发。鼓声响起,十二艘租来的舢舨一同往前冲,拖拽着无法独力在浅水里航行的外洋帆船,缓缓驶向黄埔。
  吕西恩原本希望在天黑之前回到黄埔港,但是水流的状况不如预期。途径东江和狮子洋交界处的时候,两艘舢舨被暗藏的急流拖住,额外花了半个小时才脱身。太阳下山了,水鸟在暮色中擦过灰蓝色的江面,消失在岸边的狗尾草丛里。水手点起风灯,挂到桅杆上。前方牵引的舢舨也纷纷点亮油灯,像一大群发光的浮游生物。“海鸥”号在夜色中驶入珠江,左舷是一片漆黑的长洲岛,右舷就是点缀着灯笼和火把的黄埔锚地。
  通事秘书和水手一起下船,短暂考虑过到税关去办理剩余的手续,但他既累又饿,决定先回家去。身后某处有人在喊“神父!神父!”,也许他听错了,也许叫的是别的神父,吕西恩继续往前走,不想理会。脚步声逐渐接近,他转过身,看着两个人影走进法国商行的灯笼下,他认得缺了右耳的荷兰船医,从没见过船医旁边喘着气的年轻商人,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对方也在毫不避讳地打量他,眼睛一眨不眨。
  “范德堡医生。”通事秘书首先移开视线,伸出手,和荷兰人握了握,听见他说法语的时候,年轻商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我以为您在西江买茶叶。”
  “耽搁了,过几天再去。”船医用力拍了一下旁边陌生人的后背,“让我向你介绍,菲利普·林诺特,一个星期前坐‘代尔夫特之星’号来的。菲利普,这是吕西恩,你需要他的帮助。”
  “晚上好,林诺特先生。”
  “晚上好,神父。叫我菲利普就可以。”
  “不是神父,只是个通事秘书。”吕西恩瞪了船医一眼,“不要全盘相信范德堡医生告诉你的一切。”
  “就像刚才医生所说的,我需要您帮忙——”
  “而我很乐意提供帮助。”吕西恩打断了菲利普,语气温和,“但现在,您也看见了,天已经黑了,广州关了城门,我们做不了什么。明天一早再来谈这件事会更好。范德堡医生知道该到哪里去找我。晚安,先生们。”
  “我没有住处,连半个法郎都没有。这就是,”菲利普清了清喉咙,“这就是我希望您能帮上忙的地方。”
  吕西恩看着潦倒的法国人,目光短暂地停留在许多天没刮的胡子和没穿鞋的光脚上,这里应该有很多个问题,但吕西恩不想知道答案。他把目光转向船医,荷兰人耸耸肩。
  “我明白了。范德堡医生显然很擅长利用教会的善意。”
  “您刚刚才说您不是神职人员。”菲利普说。
  “是一个略微复杂的故事,有空的时候问问范德堡医生,或者商行里任何一个人,他们都能告诉您,而且讲得比我精彩。请跟我来,林诺特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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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 疍(dan)家,也叫艇户,长居船上的渔民。广州的疍家人自1990年代开始逐渐上岸定居。
  2 澳门和广州之间共设四个税关,小溪税关在黄埔锚地,是最后一个。
  3 今天的沙面岛,在广州市西南。
  4 奥地利的标志,孖读音mā。当时的奥地利商行叫“孖鹰行”(孖鹰的意思是“两只鹰”)


第3章 晚餐
  菲利普没有见过单人囚室,但他猜想差不多就像面前的房间这样,窄小,没有装饰,靠墙放着一张木床,床同侧的墙上钉着一个木制苦像,因为潮气和年岁,暗沉发黑,像一块烙在墙上的十字形焦痕。另一边墙上有两个钩子,应该是挂衣服用的,但是看上去也很适合锁起犯人。那位不是神父的神父把风灯放到藤编小圆桌上,出去了,过了几分钟才回来,抱着一张薄被子,另一只手提着一双皮靴。
  “这是我哥哥的,不一定合适,比没有好。”他放下靴子,点上蜡烛,环视这个房间,“火灾之前的客房更舒服一些,可惜我们没有足够的钱再建一个一样的。不要坐这张椅子,一条腿已经断了。如果您需要额外的蜡烛,在这里。”他拍了拍小桌子,“如果你有其他要求,礼貌地询问任意一位修女,但不要支使她们,她们不是用人。如果您碰巧遇见一个拿着剪刀,围裙上有血的女人,不用害怕,那是我姐姐,很可能在给水牛或者别的什么接生。除非我或者一位修女在场,否则不要和她搭讪。朱利安神父在意想不到的方面很随意,但另一些方面很传统。”
  菲利普这才发现自己半张着嘴,迅速闭上了,然后又张开:“什么?”
  吕西恩笑了笑,有一种恶作剧得逞的神色,就好像他刚刚设置了一个测试,而菲利普悲惨地失败了,甚至不明白测试的内容是什么。
  “还有别的需要吗,林诺特先生?”
  他的胃一阵绞痛,提醒他已经一天没有进食,“不,没有了,谢谢。”
  吕西恩审视着他,像只准备把田鼠撕开来研究清楚的猫头鹰,最后点点头,祝他晚安,关上了门。菲利普坐到床上,呆呆地盯着对面的墙和嵌在墙里的铁钩,胃继续抽痛,好像被铁棍压扁了,又粗暴地捏成一团。他站起来,把外套挂到钩子上,探头确认走廊里没有人,虚掩上门,拿走了壁龛里的烛台,悄悄寻找厨房。也许他能找到一些面包碎屑和马铃薯皮。菲利普不介意残羹冷炙,渔获稀少的时节,他和雅克接连吃了两个星期的煮马铃薯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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