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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之河 (vallennox)


  在日光照耀下,教堂的走廊和房间失去了黑夜中变化莫测的深度,变得无趣起来,如果菲利普更苛刻一些,会形容为“破败”。壁龛石灰剥落,露出腐肉一样的红砖。凝固成微型山峦的蜡已经清理干净,摆上了刚摘的白兰花,但还是不能掩盖空气里的湿冷霉味。他循着光线找到通往外面的门,钻了出去,吓到一位正在扫地的中国修女,他道歉,询问水井的方位,重复了三次问题,笨拙地做出把液体倒进木桶里的姿势,修女沉默地指了指教堂的东北侧。
  井是用青砖砌的,远看不像人工造物,反而像天然从地里长出来的硕大植物,披着硬壳,布满绒毛似的青苔,三面围着低矮的石墙,只到菲利普的腰那么高,不知道是为了防止东西掉进去,还是防止东西从里面出来。一块被裂痕贯穿的镜子挂在其中一面矮墙上,用生锈的铁钉固定。看来他不是唯一一个到这里来刮胡子的人。他打了水,半跪在地上,对着镜子铲平脸上的茂密丛林。打湿了的棕色毛发一绺一绺落在地上。
  他摸到厨房觅食,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蹑手蹑脚,他是客人,理应是受欢迎的。厨房里有两个修女,忙着给新鲜鲫鱼刮鳞。其中一个在脏围裙上擦了擦手,给了访客一块面包和一杯水牛奶。陶杯外面,食指刚好碰到的地方,沾了一片半透明的鱼鳞,菲利普悄悄把它弄掉,什么都没有说。鲫鱼在砧板上痛苦地甩尾,修女们有条不紊地清理鱼鳃,切开银光闪闪的鱼腹,挖出内脏,扔进一个黏糊糊的木桶。清理好的鲫鱼落进另一个木桶,啪嗒一声,一条接一条。
  “其他人不来这里吃早餐吗?”菲利普问。
  “朱利安神父和孩子们在餐厅。”离他最近的那个修女回答,她的左侧脸颊,靠近鼻梁的地方,有一块形似肝脏的胎记,“如果您在找吕西恩,他很可能在画画。”
  画画。这个动词落到掌心里,像条抓不住的小鱼,菲利普在自己的头脑里挣扎了一会,把鱼尾翻搅起来的声音和图像塞回记忆深处。他咕哝着道谢,离开厨房。
  他已经不记得放着画架的房间具体在哪里,决定从采光最好的地方找起。亚热带的太阳烘烤着东侧的石墙和高窗,空气像一盘放在火上的稀汤,迅速变稠,热气和潮气一同膨胀。菲利普躲进凉爽的阴影里,走过稀稀疏疏的几排长椅。小孩打闹的声音顺着走廊传来,餐具落到地上,当啷一响。一扇看起来有点眼熟的门半开着,他探头进去,站住不动了。
  吕西恩在画一个港口,从菲利普的角度来看应该是这样的。灰暗的天空低垂在深绿色的水面上,本身就像另一条凶险的、倒挂的大河。吕西恩低着头,菲利普看不见他正在描画的东西,也许是一艘赶在暴风雨到来之前冲向码头的帆船,也许是石砌码头,也许是浪花。菲利普挪动了一下位置,但没有走进房间。不应打扰正在创作的人,这是拉维涅先生的规定,拉维涅先生曾经是菲利普的油画老师。正在绘画的人,正在写作的人,正在歌唱的人,他们暂时逃脱了。
  从哪里逃脱?菲利普问。
  牢笼。拉维涅先生回答,食指点了点脑袋。
  “早上好,林诺特先生。”吕西恩说,并没有回头,用画笔尖沾了一点赭色颜料。
  菲利普掩上门,走到通事秘书身后。他的确在画帆船,从桅杆的数量和船首形状看来,是一艘英国船。黄埔锚地在画面左侧,远,但也不太远,是让人心存希望的距离。商船背后聚集的风暴云像一个握紧的拳头,积蓄了雨和风,即将击碎脆弱的人造漂浮物。
  “我很喜欢你处理这些云的方式。”菲利普说。
  “谢谢你。”吕西恩看了他一眼,笑容并不明显,但能从声音里清楚听出来。他放下画笔,用沾满各色颜料的布团擦了擦手,转过身,把一个纸包递给菲利普,里面是丢失的火柴。“从孩子们手里收缴来的,他们正打算点燃朱利安神父的法袍。我昨晚应该告诉你这群小魔鬼像喜鹊一样喜欢偷东西,抱歉。”
  “噢,呃,好的,谢谢。不要紧。”
  “你剃了胡子,这很好,适合今天的行程。”
  “我们要去哪里?”
  “珠江的珍珠,所有海路的终点,林诺特先生,我们今天要去广州。如果走运,傍晚回来的时候,你就有一份新工作了。”
  ——
  “你经常画画吗?”
  吕西恩似乎没有听见菲利普的提问,他站了起来,一手扶着舢舨的藤编顶棚,眺望两条护城河的交汇处,那里出现了小型拥堵,从东水关出来的船和进去的船混在一起,乱糟糟地挤在临河的城墙下。一艘笨重高大的货船被困其中,像只遭到蚁群包围的金龟子。吕西恩弯腰和船夫交谈,两人短暂地用广东话争论起来,菲利普坐在靠近船尾的木板上,仰头打量城墙,时不时有几个卫兵的头和肩膀在城垛之间露出来。每隔十来公尺竖着一面插在木竿上的旗子,因为日照和潮气,褪色严重,看上去全都是淡粉色的。
  “我们提前上岸。”吕西恩回到藤编遮阳篷下面,坐在菲利普对面,“今天东濠非常繁忙,可以想象玉带濠里的舢舨只会更多,不会更少——这些都是河的名字,林诺特先生,尽量记住发音。范德堡医生几乎背得出广州每一条水渠的名字,船夫以为他很有经验,不敢乱开价。‘东濠’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河涌,城南的是‘玉带濠’,西边当然还有一条‘西濠’。”
  “那是一座寺庙吗?”菲利普指了指最北面山上的塔楼。
  “那是镇海楼。”吕西恩皱起眉,打了个手势,好像要在虚空中捞取什么东西。把两种语言拉到一起,花费的精力并不比把两艘驳船肩并肩拉出沙洲更少,“意思差不多是‘支配大海’,是防御工事,一个气派的炮台。”
  “离海有点远了,不是吗?”
  “也许是最后手段。”吕西恩耸耸肩,“回答你刚才的问题,是的,我时常画画。加布里埃,我的哥哥,认识几个外销画商人,他们雇佣的画师有时候允许我在卖不出去的画上胡乱涂色。你是个艺术爱好者吗,渔夫先生?”
  “算是。我离开布列塔尼,就是为了去学画。”
  通事秘书的注意力马上从河面转到菲利普身上,“有趣。然后呢?”
  舢舨在菲利普来得及回答之前靠岸了,轻轻撞在石头上,震颤了一下,船夫拉紧粗麻绳,稳住舢舨,方便两个乘客下船。右前方有一座木石结构建筑,台阶很高,敞开的大门外零零散散站着卖活鸡的小贩。“那是寺庙,鸡是祭品,如果人们特别想实现一个愿望,就杀掉一只。”吕西恩解释,从语气听来,有无数人问过一模一样的问题,他已经提炼出一个最为高效的回答,“不要盯着任何人看,林诺特先生。”
  很难不盯着别人看,尤其对一个首次抵达世界另一端的年轻人来说。众多提着米袋、竹篾鸡笼、布匹和捕鱼筐的男男女女汇成一条棕灰色的棉线,不紧不慢地通过横跨东濠的木桥,从大东门[*1]入城,就像穿过一个特别宽的针眼。两个旗人士兵守在城门两侧,菲利普原以为他们会拦住外国人盘问,但两个守卫并没有多看他一眼。
  大东门进去就是惠爱街[*2],贯穿东西城门,串起各种嘈杂的小巷、水道和埠头。高高低低的木制招牌争抢房屋外墙的每一寸空间,吕西恩偶尔翻译一两个他认为很有趣的店名,大多数时候菲利普自己能从招牌上画着的铜钱、茶叶、麻绳、饭碗和雀鸟猜出店铺的售卖范围。他不是城内唯一一个夷人,每隔两家店就能看到至少一个外国水手或者大班在讨价还价,竖起手指,用最原始的方法表达数字。不远处水果摊的中国店主把成串带叶的龙眼递给两个水手,右手五指张开,大声用葡萄牙语说“五!五!”。一只瘦骨嶙峋的黄狗突然窜出小巷,叼着一串滴血的肠子,擦过菲利普的小腿,钻进路边干燥的泄洪渠里,消失不见。
  两人又经过一座庙宇,比城外的那一座更拥挤,祭品的种类更多,在那些待售的禽鸟、护身符、线香和用途不明的鲜艳纺织品之间,站着好些穿着灰色棉袍的人,守着空空如也的小桌子,有那么几个连桌子也没有。菲利普问吕西恩这些人卖的是什么。
  “命运。他们是算命人。”
  “是这座寺庙的僧侣?”
  “不。”吕西恩的手又做了一次那种好像要抓取某种滑溜东西的动作,也许他感到难以解释的时候就会这样,“‘城隍庙’祭祀保护城市的神,你可以理解为异教的主保圣人。算命人聚集在这里,不是因为他们信仰这个圣人,而是因为这里是做生意的好地段。”
  “非常实用。”
  “广州一贯的生存方式。”
  “他们信仰什么?”
  “好问题,林诺特先生。也许改天我们应该去问问他们。”
  菲利普一时无法分辨这句话是否暗含讽刺,听起来像,但从吕西恩的神情看来又不像。城隍庙以西矗立着一座更为庞大的建筑,门外的守卫比大东门多两倍,友善程度减少五倍,目光全部集中在菲利普身上,仿佛这个可疑的外国人随时会挥舞砍刀发起攻击。吕西恩带他绕进建筑物侧面的小巷,远离守卫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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