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之河 (vallennox)
- 类型:古代架空
- 作者:vallennox
- 入库:04.09
吕西恩转过身看着他,角度和高度都正好,适合用手臂环住他的腰,于是菲利普就这么做了。吕西恩看起来略微惊讶,好像想后退,随即改变主意,留在这个松散的怀抱里,一只手搭着菲利普的前臂:“我会回来的,林诺特先生。再说,如果我没记错,我们还有些话没说完。”
菲利普记起那个遥远的马厩,干草和松针的气味,私下交换的微笑,互相碰触但没有更进一步的手指:“也许我们应该现在谈。”
“现在,今天中午,明天,区别不大。”吕西恩低声说,移开视线,“我的答案不会有变化。我在澳门就想好了——也许比澳门更早就决定了。”
“所以?”
“回来就告诉你。如果我没有回来,那最好不知道。”吕西恩踮起脚,凑过去,贴了贴菲利普的脸颊,然后从他的手臂里挣脱,“我该走了。”
“这么早?我以为城门——”
“我不走城门。”吕西恩眨眨眼,关上门。木楼梯欢快地嘎吱作响,菲利普走到窗边,看着吕西恩独自走向码头,招呼早起的船夫。竹篙一撑岸边的石块,小舢舨顺着闪闪发亮的河水滑开去。广州城在另一个方向,遮挡在建筑物背面。菲利普等小船从视野中消失,穿好衣服和靴子,下楼去了。在厨房里,时间也许会过得快一些。
——
晴朗无风,珠江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只有撒网的渔夫和水虱似的舢舨划破镜面。河岸边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卖鱼的,买鱼的,挑着菜从河南(*1)来的农夫,还有明码标价待租的货船,从仅能容纳两三人的舢舨,到足以运米的大船都有。吕西恩谢了船夫,他身上没钱,用一个银袖扣充当船费。吕西恩从“飞燕草”号的衣箱里顺走了好些不起眼的小玩意,没告诉菲利普,海盗们也没有察觉。
他径直走向卖鱼的档口,和一个蹲在地上的男孩打了声招呼,男孩头上戴着巨大的斗笠,身形瘦小,看起来就像一个路边长出来的庞大蘑菇。两人花了几分钟讨价还价,但不是为了摊档上的鱼。男孩最后从吕西恩手上接过又一个银袖扣,外加一个金光闪闪的怀表,塞进皱巴巴的小布袋里,绑紧在脚腕上。他招手喊来另一个赤脚男孩,交代鱼的价钱,让他帮忙看摊,然后冲吕西恩一摆脑袋,示意他跟上。
男孩跑得很快,非常熟悉河岸的地势,哪里凸起,哪里凹陷,都提早避开。吕西恩滑倒两次,有一次差点摔进水里。男孩摘掉斗笠,挂到一棵伸向水面的黄皮树上,像黄鼠狼一样钻入茂密的草丛,就在吕西恩犹豫要不要跟着爬进去的时候,男孩推着船出来了,乍看之下很像加布里埃和他多年前拥有的那艘,只不过面前的舢舨更简陋一些,木板深浅不同,钉子的尺寸也不一样,多半是用各个船坞丢弃的垃圾拼凑出来的。吕西恩坐在船头,男孩在船尾掌橹,缓慢驶向耸立在人工河道另一边的城墙。
“你叫什么名字?”吕西恩问,船驶入高墙的影子之中。
“禾花四,我阿妈生了七个。”
“你家里卖禾花雀吗?”
“你想买吗?”
“现在不想。”
“你只要肯出钱,我就卖禾花雀,不过要等季节到才行——在那里,见到吗?你要在水里走一段路,不深,到我的腰,差不多到你的大腿。”
吕西恩花了好几分钟才发现男孩到底指着什么,城墙底部有个缺口,因为水面带来的错觉和茂密野草的遮挡,要不是有人带路,他就算在一尺之外路过,恐怕也察觉不到。这条不长不短的通道也许是用来运送垃圾或者染疫尸体的,遗忘已久,苔藓已经完全覆盖了砖块。水散发出强烈的腥味,像泥,也像揉烂的植物,细小的藻类粘到他的裤子上。通道尽头是一扇铁栅门,吕西恩不由得紧张起来,但门一推就开了,和朽坏的木栓一起垮塌,拍进水里,响亮的哗啦一声。
通道连接着一段淤塞的河道,左右两边各有一段石梯,还有长满草的斜坡,方便搬运货物,或者棺材,吕西恩尽量不去想第二个可能性,湿淋淋地爬上台阶。
街上空无一人。
他不熟悉这一带,只好凭着对河流大致走向的记忆,往城北方向走去。巡抚喜欢到万萃楼喝早茶,所有人都知道茶楼每日清早专门腾空一层来接待这位贵客。巡抚也许私下里不喜欢这个临江城市,但可以肯定他喜欢这里的早餐。
茶楼离布政司不远,门前清理出一大片空地,种了罗汉松,挖出一个鱼池,池边放了一圈形态各异的石头,也许是想模仿哪个有名的园林,不太成功,反而给小池塘加上了一种破败的气氛。
进去的时候没有人阻拦,一楼是开放给散客的,已经坐满了人,什么年龄都有,小孩在桌子之间奔跑,时不时窜到父亲或者爷爷身边,用手抓一把炒河粉塞进嘴里,在大人来得及责骂之前就逃开了。蒸笼冒出成股的白雾,豆豉的咸味和豆沙的甜香混在一起。没有人多看一眼吕西恩浸透了水的裤子,这是个被河道穿透的城市,意外常有发生。他动身走向二楼,还没碰到台阶就被两个别着刀的官差拦住了。
“二楼现在不开。”其中一个告诉他,推了一下吕西恩的胸口。
“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巡抚。”
“那就像其他人那样去衙门等着。”
“巡抚不一定希望公开和我谈这件事,这和‘波尔图猎犬’有关。他知道我,这是他指派给我的工作。”
炮舰的名字令官差犹豫了,两人悄声商量了一会,问了吕西恩的名字,不满意他的回答,追问他的“真名实姓”,吕西恩忍住叹气的冲动,耐心解释他的名字确实就是这样的,如果他们坚持,那就当他姓吕好了。官差显然不欣赏他的幽默感,黑着脸走开了,许久没有回来。
吕西恩靠在打磨光滑的楼梯扶手上,这才感到饥肠辘辘。他真的应该吃点什么再出来的,茶楼里飘散的食物香气对他的处境完全没有帮助。他并不指望能见到巡抚,也许他稍后还是要到海关去,恳求他认识的每一个人,拼命拉扯他和邵通事曾经有过的关系之网,直到其中一条线把他牵到巡抚面前去为止。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如果今天失败了,那他就写一封长信,买通一个仆役,偷偷扔到巡抚的书桌上。
“你可以上去了。”
吕西恩眨眨眼,还没从脑海里的种种计划里回过神来。官差让开了,他走上楼梯,像是踩在不稳的河沙上。
榕树的树影覆盖了大半个楼层,几乎从栏杆一直洒到吕西恩脚边。多余的桌椅清理到一边,只留了一张铺了刺绣红布的圆桌,散落着茶具和吃了一半的食物。巡抚打了个手势,同席的其他人站起来走了,只剩两个官差站在巡抚背后,一动不动,像两个纸扎的公仔。巡抚本人注视着他,松弛发皱的脸颊令他看起来像只阴郁的马骝(*2)。
“我听说你死了。”这是巡抚第一句话。
“您通过我的老师派我到‘波尔图猎犬’号上,因为您想知道他们在走私什么。”吕西恩开口,仍然站着,“我现在可以告诉您那艘船的情况了。”
“说吧。”
他开始陈述。整个曲折航程都挤在他的喉咙里,几乎呛到他。对方一言不发地听着,没有表情,仅仅在吕西恩提到南日岛的时候蹙了一下眉毛。
“……所以。”吕西恩渴望地看了一眼茶壶,清了清喉咙,收回视线,“我的养父和哥哥什么都没有做错,他们应该继续留在黄埔。”
“你和别人提起过这件事吗?比如你的哥哥?”
“还没有。”
“这个夷人,菲利普,他在哪里?”
吕西恩本想如实回答“法国商行”,但某种东西让他警觉了起来,也许是直觉,也许是巡抚语气里的轻微变化。他感到心跳快了起来,恐惧和冷汗一起溢出,就像人们不慎在水里踩到蛇那样。
“菲利普在教堂里。”他说。
巡抚点点头,似乎感到满意。他敲了一下桌子,两个官差大步逼近吕西恩,一左一右抓住他的手臂。
“这个人刚刚承认他串通葡萄牙人私卖军火。”巡抚懒洋洋地拖长声音,“把他关起来,但不要弄出太大动静。带几个人到黄埔去把法国鬼也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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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 指珠江南岸,并非河南省。河南发展得比河北(同前,指珠江以北,并非河北省)慢,至19世纪初仍是大片稻田
2. 猴子
第27章 涟漪
摆钟的滴嗒声令菲利普烦躁不安,站了起来,因为无处可去,绕着餐桌转了一圈,又坐下了。黄伯不知道是没有察觉到住客的焦虑情绪,还是根本不在意,一心一意往滚烫的可可里加糖,一边加一边尝,直到满意为止。
“我能要一杯吗?”
年老的商行雇工看了菲利普一眼:“再也没有。但是有茶。你要茶?”他的句子短而高效,适于市场讲价的风格。
“不用了,谢谢。”
昨晚发现的那瓶朗姆酒还在原处,菲利普下定决心,走到架子前面,把那个棕色玻璃瓶从瓷罐之间拽了出来。酒还剩大半瓶,随着他的动作晃荡。架子末端还有一堆脏乎乎的玻璃杯,杯口朝下放着,沾在杯底的灰尘都因为广州旷日持久的潮湿天气结块了。他随便用衣服下摆擦了擦,回到桌子旁边,倒出一杯酒,灌了两大口。黄伯乜斜着眼睛打量他,一句话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