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之河 (vallennox)
- 类型:古代架空
- 作者:vallennox
- 入库:04.09
这里可能有个转折,菲利普等着,没有插嘴。
吕西恩叹了口气:“我不是在抱怨。我不讨厌翻译和报关,事实上,这简直是一份为我订制的工作。但我的老师比加布里埃看得更清楚,他很可能从第一天就预见到海关不会给我颁发牌照,不管我表现有多好。他们看中的不是能力……你以为一个翻译最重要的特质是语言吗?不,是身份。我恰好没有‘恰当的’身份。海关容忍我,只是因为我偶尔有用,非常偶尔,他们也需要精确的翻译。”
“我时常想老师为什么没有从一开始就拒绝我,他的态度就像是,‘可能不行,但我们还是试试看再说’……他对很多事情都是这种态度。在广州,接纳一个被夷人收养的孩子可不是什么好事。不过海关的人本来就不太喜欢他,因为他把西洋钟放在家里,吃夷人带来的食物,还从英国人手上买了一顶毡帽,在海关看来都太怪异了,更别提最后还来了一个我。他带我去商行、码头和海关,指着货物,让我说出葡萄牙语名。有些船长还以为我是他的儿子。”
吕西恩深吸了一口气。
菲利普站起来,走过去。两张床之间的空隙大概只有一步那么宽,他也躺了下来,没有碰吕西恩,同样看着天花板。吕西恩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没有挪开,但也没有靠近。
“你的老师听起来是个好人。”
“他死了。”吕西恩清了清喉咙,语速忽然变得很快,“邻居发现的。官府说是入室劫案,凶徒用草绳勒死了他。他们认定是我哥哥干的,所以派人把教堂里所有人赶走了,包括孤儿们。他们昨天傍晚上船去了澳门,正好就是我们从‘飞燕草’号下来的时候。”
菲利普用手肘支起上半身,看着吕西恩,张开嘴,又闭上,不知道能说什么,言辞不是他的强项。吕西恩也看着他,并不显得悲伤,只是疲惫,似乎随时会崩解成松散的灰色粉末,消失在晃动的烛光里。他握住吕西恩的手,用力攥了一下:“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谢谢你。”
这可不是菲利普预料之中的回答:“为什么?”
“你刚才说,‘我们’。”
菲利普把他的手拉到唇边,吻了吻食指指节,这似乎是最为自然的举动,他甚至没有多想。吕西恩的脸颊和耳朵都涨红了,抽回手,避开菲利普的目光:“恐怕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可能买到茶叶了,林诺特先生,抱歉给了你好几个无法兑现的承诺。”
“你打算到澳门去吗,找你的家人?”
“这是最合理的,不是吗?明天一早出发,午饭过后就到。”吕西恩揉了揉耳朵,可能感觉到颜色还没消退,“也许我们再也不能回到黄埔,但朱利安神父已经老了,本来就在考虑返回法国,他一直没有定日期,可能并不想走。出了这样的事,他可能会改变主意。加布里埃本来就住在澳门,我姐姐说不定能找到愿意雇佣她做助手的兽医。我在那边的港口也不难接到委托。”
“所以我们明天一早出发。”
“不。”
菲利普困惑地皱眉:“不?”
“我不去澳门。”吕西恩坐起来,靠着床头,双臂抱着自己的膝盖,“二十多年了,朱利安神父住在黄埔的时间比某些海关关员还长。教堂是我们自己建起来的,火灾之后,我天天都在码头上,捧着一个小陶罐,希望哪个水手或者富有的船长能给我一点零钱,积攒起来买木材。他们不该随随便便被驱逐到澳门,这没有道理。是我造成了这一切,我必须补救。”
“这不是你的错。”
“肯定是。”吕西恩把自己抱得更紧了,“我哥哥不可能伤害邵通事,也不可能是劫案。他们多半是在调查我的‘死亡’,有人想阻止他们问问题。你记不记得塔瓦雷斯船长说过,他有‘身在高位’的朋友?要包庇一艘外国船,这些‘朋友’要不就在海关,要不就在布政司,希望不是两个地方都有。明天我要到广州城去,把关于‘波尔图猎犬’的事全部告诉巡抚,只有他有权同时撕开两个地方,看看底下长了怎么样的虫。”
“他会见你吗?来广州的路上,我听范德堡医生说——”
“他说,要见中国的官员是不可能的事,除非你有办法把一队炮舰开进珠江。是的,医生经常这么说,不代表他是对的。”
菲利普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翻身坐起来,靠在吕西恩身边:“我不确定,也许你的哥哥不希望你自己一个去——”
“你甚至没见过我哥哥。”
“我的意思是,”菲利普轻轻把手放在吕西恩背上,像在安抚一只过度紧张的小动物,“在我看来,这些不幸事件的起因是塔瓦雷斯船长和他的贿赂对象,不是你。我不认为你负有补救一切的责任。”
“如果我在那艘炮舰上小心行事,不引起船长的注意,邵通事不会被杀。”
“你不可能预见到——”
“确实不能。”吕西恩打断他的话,“我的老师还是死了。”
短暂的沉默。商行里没有一点声息,外面的黄埔岛也是,连狗吠声都没有。
“明早我和你一起去。”菲利普提出。
“我只能自己去,如果有外国人站在我旁边,只会削减我的说服力。”吕西恩咬了咬嘴唇,“抱歉,不是故意刁难你,只是,他们一向——官府的逻辑就是这样的。而且我需要你留在黄埔。”
菲利普转过头盯着他。
“可能是我太多疑了。”吕西恩深吸了一口气,“万一,只是万一,可能性很小,要是巡抚就是控制‘波尔图猎犬’和军火交易的那个人,我就再也走不出广州城了,你要到澳门去,把这件事告诉我哥哥。不,先别反驳,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不太可能,巡抚不是本地人,也没有和洋人打交道的经验,就算他真的要和葡萄牙人勾结,还是得通过海关,至少也得雇佣海关里的人,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漏不出来。”
“我还是觉得你不应该冒这个风险。”
“而我出了名不擅长接受其他人的好建议。”吕西恩抬起头,冲他笑了笑,“留在商行里,要是我下午还没回来,就让黄伯帮你租船去澳门。”
菲利普看着他的眼睛,过了好久才点头。
吕西恩握住了他的手,这一次,当菲利普吻他的手背时,他没有再把手收回去。
第26章 湍流
菲利普梦见枯树,还有狼的影子,远远地,在看不清楚的灰蓝色山脉上,其中揉杂了一些别的东西,在近处发出干涩沉闷的噪音,像巨大的蹄子踩在落叶上。但菲利普始终没能看见那是什么。醒来之后他就在思考这是好兆头还是坏兆头。
吕西恩还在睡。菲利普在晨光中审视他,把他当作绘画对象,琢磨眉头和眼窝的角度,颧骨下方的半透明阴影,睫毛的质感,嘴唇的颜色。吕西恩的头发长了一些,散落在一边脸颊和枕头上,细而密的黑色弧线,要用细而尖的笔才能在纸上模仿这种纹路。吕西恩总是蜷缩着睡觉,好像任何时候都需要保暖,尽管天气根本不冷。就在菲利普考虑是否应该把薄毯子往上拉几寸的时候,吕西恩醒来了,眨了几次眼睛,闭上,再睁开,深吸一口气,舒展开身体。
“早上好。”菲利普说。
吕西恩从喉咙里哼出模糊的声音,又闭上眼睛。菲利普以为他又睡着了,不到一分钟,吕西恩爬起来,寻找鞋子。衣服陪他睡了一晚,皱巴巴的,吕西恩拉拽了一会,放弃了,直接脱掉上衣,走到靠墙的大木柜前面,弯腰在里面翻找。
“有时候人们把衣服忘在里面,有时候他们忘了不止是衣服。”吕西恩对着柜子深处开始独白,“听说曾经有商人把金条留在这里,就一条,不知道是不是赃物,一直没人认领,我不知道金条最后去了哪里——好吧,我可以确定今天没有金条。”
他扯出一件深绿色丝质上衣,袖子很长,有波浪状的花边。吕西恩摇摇头,把衣服扔到地上,再举起一件白色的,丢掉,最后套上一件黑色棉布上衣,粗糙的印度棉,下摆和袖子都太长了,只好把衣袖卷到手肘。他也找到了一条蓝色缎带,把过长的头发绑了起来,脑后短短的一束,一条散开的小尾巴。菲利普注视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心里忽然冒出的冲动,这种冲动催促他把吕西恩拉回床上,设法让他呆在原处,直到这一天结束。
“你在盯着我。”吕西恩指出。
“观察准确。”
“又在思考哲学?”
菲利普滑下床,走到他身边:“思考我能说些什么,让你留在这里,或者去澳门,或者允许我陪你一起进城。”
“我会去澳门,最快今天中午,等我见完巡抚之后。菲利普,我以为我们昨晚已经谈好了。”
菲利普想告诉他梦里的枯萎树木和山上的狼影,但这和他们目前的处境毫无关联,除了让吕西恩认为他神智不清之外没有别的效果。村里的水手已经很多年不相信梦的准确性了,潮水和清晨天空的颜色可靠得多。
“我只是担心。”他最终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