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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之河 (vallennox)


  他停住脚步太久了,狱卒过来踢了他一脚,吕西恩不得不快步跟上其他两个囚犯,边走边用衣服擦手,想去掉尸体皮肤留下的冰冷感觉。他们才刚踏进潮湿发臭的走道,铁门就在后面砰然关上,从沉闷的撞击声听来,铁板非常厚。
  正值派发早餐的时候,每人一碗稀薄的米粥,泛着可疑的灰绿色,喝起来像草根和粉葛,不知为何竟然有一丝肉味。
  “老鼠。”偷鸡贼告诉吕西恩。
  他想起“波尔图猎犬”号的水手舱室,没有说话,埋头喝完了米粥。不管是不是老鼠,他需要食物。
  天还没完全亮透,点名就开始了,如偷鸡贼所说的那样。一个看起来有一官半职的人对着登记簿喊名字,狱卒一一把人押送出去,在走廊尽头消失不见。有那么一次,负责登记的人转向狱卒,想确认某个名字,但没有一个狱卒识字,只好作罢。
  人差不多走了一半之后才轮到吕西恩,狱卒用棍子戳他的肩膀,驱使他往前走,如同驱赶一头生疮的驮马。两边的牢房散发出粪便混合着腐肉的浓烈气味,吕西恩干呕起来。狱卒摸索钥匙,沉重的挂锁从木栅格滑落。
  “进去。”
  他踩上潮乎乎的禾秆,这东西几乎完全腐烂了,感觉就像烂泥,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清理过。锁链哐当作响,牢房大门关上了,木门,不是铁门,吕西恩认为这也许是个好预兆。有那么一小会儿,他以为牢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但等眼睛适应了昏暗,他才察觉到阴影里至少还有三个活人,都在盯着他。这几个人过于安静,几乎察觉不到呼吸声。吕西恩犹豫不决地站在牢房中央,神经质地用衣服下摆擦拭手掌。始终没有人说话,他清了清喉咙,往里面走,寻找可以坐下的地方。
  那几双沉默地打量他的眼睛移开了,一些看向墙壁,另一些闭上了。
  湿禾秆在他脚下滑动,吕西恩差点踩到一条伸出来的手臂,这才发现还有两个人靠墙躺着睡觉。囚室实际上有五个人,没有任何称得上“床铺”的物件。吕西恩勉强选了一个不那么湿答答的地方,用脚扫开发黑的禾秆,背靠墙壁坐了下来,双臂抱着自己的膝盖。
  接下来的三四天里,一种来源不明的希望始终在吕西恩的脑海里徘徊,把他诱骗进虚无的等待状态里,仿佛一切都会自行修正,只要几天就好了。他甚至期待官差把他押出去审讯,给他辩驳的机会。也许巡抚想要摸清楚他到底知道些什么,也许监狱仅仅是威慑手段,用来吓唬吕西恩,确保他服帖听话。睡不着的时候,吕西恩就悄悄在脑海里推演对话的走向,编排相应的回答,只要他能说上话,应该就能谈成某种协议。他在南日岛的境况难道不比现在更糟糕吗?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审讯,没有人多看他一眼,甚至也没有劳役。除了每日三次送来糟糕餐食的小跑腿,没有别的迹象显示牢房以外存在别的世界。在吕西恩看来,这个臭气熏天的阴郁牢房就像沼泽,他们全都是河水冲来的枯枝败叶,堆积在死水里,无人问津,缓慢腐烂。
  这个囚室关押的是流放犯,吕西恩后来听说,是船夫讲的。船夫是牢房里唯一一个愿意和吕西恩说话的人,他始终没有透露姓名,不知道是不想说还是忘记了,吕西恩只好在心里称呼他“船夫”。这人因为走私丝绸而入狱,但根据船夫的自述,他除了划船之外什么都没做,也没拿到多少分成。同一条水路他已经来回数十遍,从来没出过事,因为“有海关照顾”,可惜他的雇主在官场角力中落败,管税的看准机会缴获了整艘船,雇主丢了官职,灰溜溜躲回故乡高明县,而他流落监狱,很可能会被放逐到西北。
  “流放犯一般在这里呆多久?”吕西恩问。
  船夫不知道,他已经在这里两个月了。放风的时候他曾经从别的囚犯那里听说,要凑够五辆囚车,也就是五十人左右才出发,但无从查证。
  外面传来一阵喧哗,走廊深处,有人大吼大叫,铁链叮当作响。
  “死囚。”船夫说,带着多次经历同样事件所带来的权威,“今天是行刑日。”
  吕西恩咬了咬嘴唇,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角落里,他惊动了一只老鼠,这只三寸长的小兽从禾秆底下窜出来,从木门的缝隙里挤出去,消失不见,吕西恩羡慕地看着,许久才移开目光,看向对面墙壁上的刻痕。四天了,足够一艘小舢舨从广州漂到澳门,再慢悠悠地回来——要是驾船的人打算回来的话。
  又是一阵嘈杂声,即使没有窗户也能隐约听到。一种嗜血的热闹气氛,既期待又恐惧,终究还是期待多一点,吕西恩甚至能从人群的声音里听出死亡的程序:先是紧绷的安静,随后,一阵惊呼掠过,像压平芦苇的阵风,之后就没有什么声音了。人群散去,在监狱外面,生活如常。
  ——
  当天晚上他梦见了行刑,后来回想,可能不完全是梦,应该是根本没有睡熟,而且关于死囚的思绪还在不停翻卷。因此早在牢房门打开之前,吕西恩就已经醒来了。
  不速之客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开锁,铁链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囚室里的其他人都没有醒来,船夫说着含糊不清的梦话,离门最近的大个子原本打着鼾,在黑影悄悄走过的时候翻了个身,合上嘴,鼾声停止了。黑影轻松地绕过熟睡的囚犯,湿禾秆掩盖了脚步声,他就像一团浓稠的雾气,无声无息地飘来,目的明确。吕西恩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躺着,整个人紧绷着。
  黑影停在吕西恩身边,俯下身,双手拿着布条,准备捂到吕西恩脸上。吕西恩朝着大概是腹部的位置狠狠踢了一脚,陌生人发出惊呼,往后摔倒在地,马上爬起来,从口袋里摸索什么,吕西恩扑过去,抢夺他手里的东西。拳头落在他颈侧,一阵钝痛,他摸到了陌生人手里的物件,薄而锐利的金属,一把匕首。对方的力气比他大多了,匕首尖端一度刮到吕西恩的上臂。儿时街头打架的本能涌了上来,吕西恩咬了这个面目不清的黑影一口,在裸露的前臂上,后者倒抽了一口气,攥着匕首的手指松开了那么一瞬间。
  吕西恩从陌生人手里拽走武器,刀刃割开了手掌,但在持续的恐慌之中,他根本没有感觉到疼痛。对方大吼起来,把吕西恩摁到地上,掐住他的脖子。吕西恩什么都看不见,胡乱用手里的锐器戳刺凶徒的身躯,直到勒住脖子的手松开为止。陌生人往门口爬了几尺,趴在地上不动了。
  狱卒冲了进来。牢房突然被三个火把照得通亮,所有人都醒来了,船夫半张着嘴,呆呆地瞪着吕西恩。他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地上喘气,抓着沾满血迹的匕首。一个狱卒踩住他的手,夺走匕首。另一个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粗暴地推到一边,让出一条路来,拖走无名凶徒,那人还活着,不停呛咳,嘴里涌出血沫,滴了一路。走在最后的守卫瞥了吕西恩一眼,表情怪异,并不是敌意或者恼火,反而更像讶异。他这才意识到狱卒很可能早就等在外面,准备拖走自己的尸体,并未预料到这种转折。
  门砰然关上,铁链回到原处,脚步声远去。
  “他妈的怎么回事?”黑暗中有人咕哝了一句。
  吕西恩没有作声,慢慢蜷缩起来,抱着自己,发着抖。凶徒带来的破布正好落在手边,湿的,浸过水,又或者药水。他肯定打算偷偷闷死吕西恩,不希望别人察觉。为什么鬼鬼祟祟?为什么不直接把他吊死在菜市场?巡抚明明有一百种其他办法让讨厌的通事秘书消失。莫非他需要躲开什么人的眼睛?谁的眼睛?
  颤抖慢慢停住了,恐惧退去,疼痛浮起来,填满了它留下的空隙。吕西恩用力按着左手手掌的伤口,祈祷血快点止住。他差点睡过去,马上睁开眼睛,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站起来,在狭小的角落里踱步,往前三步,原路后退,再往前。他必须保持清醒,最好在第二个杀手到来之前想出逃跑的办法。


第30章 politics
  *本章小标题并非英文,为正常发出,被迫使用拉丁字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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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以前做过类似的事吗?”菲利普问,坐在一边,拿着一杯加姜末和糖煮热了的葡萄酒,看着加布里埃往挎包里塞衣服。
  “打包行李?”
  “闯入监狱。”
  “从来没有。”对方回答,理所当然,并不显得特别担忧,“但是在广州,什么都有门路,而且我认识一些人。”
  菲利普本想问“什么人”,预估对方不会回答,又或者只会塞过来一句荒谬的假话,于是没有作声。从抵达澳门埠头算起,他和加布里埃交谈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一小时,但菲利普已经不止五次从他身上看到吕西恩的影子,又或者更准确的说法是,他找到了吕西恩某些特质的源头。面前的混血儿在外表上和吕西恩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那种喜欢审视他人、在脑海里悄悄掂量斤两的样子完全一致,掌控谈话的方法也是。唯一的区别是,如果说吕西恩曾经让菲利普想起敲打蚌壳的水鸟,那加布里埃就像游隼,更难接近,爪子更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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