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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之河 (vallennox)


  加布里埃闭上眼睛,慢慢呼吸,再睁开。“他有没有……”
  “吕西恩没有受很久的折磨,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塔瓦雷斯船长把手放在加布里埃的肩膀上,“他的遗物都在客舱里,我让人带您过去。”
  加布里埃弯下腰,脸埋在掌心里,许久没有说话。
  ——
  雨停了。
  吕西恩把手伸到帆布外面,确认还有没有水珠掉落。两人刚才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把还能用的东西从船上搬到岛上。菲利普选中了岩石的一个凹陷处,用箱子、木板和麻绳支起船帆,搭起一个简陋的避难所。所有完好的容器都排列在石滩上,已经装满了雨水。
  “雨停了,来吧。”吕西恩站起来,抱着卷起的帆布。菲利普拖着绳子和断裂的桅杆跟在后面。
  岩岛的最高处是一块凸出的石头,大概有餐桌那么宽,因为风吹日晒,布满裂痕和积水的小凹坑。吕西恩展开破损的帆布,摸出衣袋里的一小截炭笔——这小玩意儿竟然没有在早前的混乱中丢失,本身就是一个微型奇迹。难以想象仅仅一天前,他还在用这截木炭在炮舰的甲板上画画。
  他用汉字写“求救”,咬着下唇,全神贯注,免得弄错笔划。他能讲官话,但邵通事教给他的汉字不多,仅限阅读中文合同所需,否则布政使会找他们的麻烦。在布政使看来,吕西恩始终是一种可疑的危险动物:尽管披着人皮,内里仍然是不可理解的蛮夷。
  “抓紧那边,不要踩到绳子。”
  “一,二,三!”
  他们合力竖起桅杆,把船帆支在石缝里,寄望它能吸引往来船只的注意力。吕西恩后退一步,欣赏船帆在风里舒展开的样子。
  “我们应该没有离开常用航道太远。会有渔船发现我们的。再说,”吕西恩的语气变得不那么笃定了,“加布里埃会来找我的。”
  “但愿如此。”菲利普弯腰捡起一个纸球,展开,“这是什么?”
  吕西恩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这团揉皱的纸多半是掏炭笔的时候不小心带出来的,反复被海水泡过,但炭笔画的线条仍然很清楚。他画的是菲利普,在炮舰甲板上无聊等待的时候,吕西恩把旅伴当作一个方便的临摹对象。他此刻强烈希望菲利普看不出来。
  “还给我。只是些涂鸦。”
  “这是我吗?”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还给我。”吕西恩抢过那张纸,折起来,放回口袋里,跳下岩石,“别傻站在那里,我们应该清点一下水和食物,计划好每天的份量。”
  菲利普在石滩上追上吕西恩。深蓝色荒漠在小岛周围缓缓涌动。太阳摆脱了云的缠绕,很快就烤干了岩石表面的水,蒸出一股轻微的腥味。
  “我讨厌大海。”吕西恩说。
  菲利普低声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背。
  ——
  雨云聚集在西南海域上空,画出了一条清晰的分界线,一边是阴影,一边是湿润的金色闪光。玛嘉利脱掉礼拜日穿的裙装,换上平日到农户家里照看动物时穿的简便衣物,带了伞,出门到码头去。又一个星期过去了。
  加布里埃走了之后,她就时常到港口去,尽管她明白她的两个兄弟不可能那么快回来。朱利安神父两次问起吕西恩,她都搪塞过去了,说“不太清楚”,“应该去了澳门工作”。到黄埔港看看河水流淌,能稍微减轻她的忧虑。
  江面空旷,从入海口方向吹来的风已经带有雨的气味。商行门前的码头空空如也。法国商行也已经锁了门,等待明年再开。一个在商行工作的中国雇工认出了玛嘉利,打了个招呼,问她是不是要去河边买鱼。她懒得解释,笑着说是,匆匆走开。就是在这时候,她听见了引水人的鼓声——这是她从小听到大的声音,绝不会认错。贸易季节已经结束了,此时还有溯江而上的大型船十分罕见,而且肯定不是外国商船。
  她直接跑到浮桥上,希望看得更清楚些。沙洲的低矮树丛后面出现了巨大的船帆,好像一片剪裁整齐的云,缓缓移动,顺着河湾转向,船头对准了黄埔。三艘盖伦帆船,比沿途的茅草房和木屋都高,每艘都需要二三十只舢舨拖引才能在珠江的浅水里移动,形成一个浩浩荡荡的庞大船队。
  岸边围观的人逐渐变多。战船一般都被挡在虎门炮台下游,极少在黄埔港靠岸。连商行里的英国人和奥地利人也出来了,三三两两站在卸货码头上,伸着脖子远眺葡萄牙炮舰。
  一看清楚领头的船,玛嘉利就离开了浮桥,跑向港口另一边。像波尔图猎犬这么大的船,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停泊。再也没有搁浅的危险了,舢舨散去,晚风鼓满船帆,船队的速度变快了。玛嘉利赶到黄埔岛远端的时候,炮舰已经放下了跳板,正抬下受伤的水手,几辆驴车等着把他们送到葡萄牙传教士的医院去。
  是加布里埃先看见她的,叫了一声她的名字。玛嘉利的笑容只维持了几秒钟就消失了,跟在加布里埃后面的人并不是吕西恩,她又看了一眼跳板,再也没有人下船了。加布里埃腋下夹着一个布包,看起来就像弟弟出发当日拿着的那一个。
  她在哥哥把她抱进怀里之前就已经哭了起来,甚至没能听清楚加布里埃解释事情经过。稍后,二十分钟之后,在朱利安神父面前,加布里埃又重复了一遍噩耗。神父始终没有说话,听到一半的时候站了起来,拄着拐杖走到窗边,久久地看着空无一物的院子。玛嘉利脸色苍白地坐在一边,麻木地盯着地板,直到加布里埃在她面前蹲下来,轻轻握住她的手。
  “来吧。我们该准备安魂弥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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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810年赤腊角海战(也叫大屿山海战),海盗张保仔及麾下的红旗帮在大屿山附近海面对战葡萄牙及清军水师。张保仔最终不敌葡萄牙舰队,逃往赤腊角,同年5月接受清廷招安,受赏千总顶戴,最后官至福建澎湖水师副将。


第17章 帆影
  接连四天都是晴天。尽管仔细计划,淡水还是逐渐见底了。就在两人对着木桶底最后一汪浑浊的雨水发愁的时候,潮湿的风又带来了雨云,重新灌满了大大小小的容器。
  食物又是另一个问题。这个暴露在烈日之下的岩岛光秃秃的,没有植物,也没有海鸟来歇脚。菲利普探索了一遍礁石丛,摸不到贝类,连海草也没有。除了硬梆梆的肉干之外,他们还从搁浅的帆船里抢救出一小袋豆子,这些食物全都难以下咽,一点也没能消弭饥饿。饥饿现在和海浪一样,是永不停止的背景噪音,每时每刻都在脑海深处起落。
  他们始终没能生火,泡过水的火柴毫无用处。于是,白天总是漫长、酷热而无聊。夜晚则漆黑、彷徨而充满敌意。水的声音比白天响亮十倍,好像随时会涌上来生吞他们。只要不下雨,两人都并肩躺在最高的岩石上,互相紧靠,借助另一个活人的体温和呼吸声来逃避黑暗的无形压力。他们谈话,漫无目的,竭力从此前的人生中翻找出燃料,供对话的小小火焰烧下去。在这片黑暗中,谁都不想让寂静靠近。
  “我们应该写下遗嘱。”菲利普提出,“留下我们的名字。万一很久之后才有人发现我们,也能知道我们是谁。”
  “说不定还会用我们来命名这块讨厌的石头。”
  “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
  吕西恩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听起来既像真诚的笑,也像嘲弄。菲利普已经不再觉得受到冒犯了。这就是吕西恩的自然状态,他像水鸟涉入河滩那样进入谈话,总是抱着怀疑,用喙翻弄小石头和贝壳,不喜欢的就丢到一边,疑似有趣的就紧追不放,直到从菲利普这块贝壳里敲打出好吃的东西为止。
  “继续给我说说巴黎。”吕西恩说。
  *又来了*,菲利普想,*敲敲打打*,“可是我已经讲过了。”
  “也许我当时睡着了。再来一遍,从《信使报》那里继续,为什么皇帝不喜欢它?你的朋友写了什么?”
  “就是人们一般会在报纸上写的内容?挥舞拳头,‘纺织工人不高兴!’,‘面包师愤怒!’,‘国王做出了这个和那个愚蠢决定,他没有资格统治法兰西’。”
  “法国人总是这么生气吗?”
  “可能只有巴黎人是这样的。我可能不会形容他们‘生气’,他们只是喜欢站在高处散布个人意见而已。”
  “听起来你对此不太热衷。”
  “我懂得不多,你知道的,去巴黎之前,我只知道鱼、大海和荒野,我的脑袋里没有什么‘意见’——这不是值得骄傲的事情。我想我需要学习如何形成意见,像你,你就是个很有主见的人。”
  “谢谢你。我拥有足够支撑三家报纸的‘意见’,不过人们通常不太乐意听。在广州,人们‘一般’会在报纸上写的只有每周货价,也只有那么一家报纸 。”
  “要生意,不要意见。”
  “很适合挂在怡和行门口。”
  “什么行?”
  “两个音节,怡和。长期和英国人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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