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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之河 (vallennox)


  一艘中国载货帆船今天从澳门返回广州,加布里埃认识船主,可以免费搭到黄埔。他已经超过一年没回去了,上次走的时候,玛约利还没有结婚。过了三个多月,他才从吕西恩的信里获知妹妹和新婚丈夫一起搬到巴达维亚去了。
  吕西恩已经很久没有写信。也许这次回去加布里埃会发现连玛嘉利也出嫁了,不过这不太可能,比起活的男人,这颗奇特的珍珠更喜欢不会说话的水牛和母鸡。加布里埃的行李里塞着一本带插图的兽医手册,那是上个月从一位法国兽医手里买来的,兽医急着返回欧洲,开了一个很低的价钱,但依然不便宜。加布里埃还是付钱了,玛嘉利会喜欢的。至于弟弟,加布里埃给他买了颜料,还带了一瓶波特酒。今晚他们两个可以像以前那样,躲进存放杂物的阁楼里,慢慢分享这瓶酒,聊到天亮。
  帆船中午在南沙下锚,让水手吃午饭。食物是事先按人数分好的,不多不少,半粒大米也不给免费船客。船花了整个下午,慢悠悠地沿着珠江北上,到广州城东水关卸货,接上几个买办,以及他们替商行区外国人采买的面粉和猪肉,这才掉头前往黄埔。加布里埃已经饥肠辘辘,一心只想着晚餐。
  像小时候那样,加布里埃从菜园进去,直奔厨房。一切都和他上次走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大锅放在煤炉上,小火熬着鱼汤。大藤篮挂在砖砌烤炉侧面,用厚棉布盖着,里面是撕得七零八落的面包。餐桌上的砂锅里盛着炖肉,已经冷透了,蒙着一层白色的油膜。他独自用餐,就着汤和冷肉吃完了藤篮里所有的面包,把行李甩到肩上,走进教堂。
  他最先找到的是玛嘉利。妹妹在卧室里读书,油灯加上蜡烛,把书桌照得通亮。墙角堆放着四个笼子,养着大小不一的老鼠。加布里埃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对方先是愣住了,瞪大眼睛,跳起来,扑进加布里埃怀里,吻他的脸颊,左右各一下。
  “为什么不先写信回来?”玛嘉利问。
  “免得朱利安神父又隆重迎接我,你忘了上一次多么‘愉快’了吗?”
  “你明天早上还是该去见他的。”
  “我当然会。”加布里埃敷衍道,放下行李,取出那本厚厚的硬皮书,“礼物。”
  玛嘉利深吸了一口气,坐到床上,小心翼翼地抚摸封面,翻阅内页,入迷地盯着马匹解剖图。
  “吕西恩在哪里?我给他买了新颜料。”
  玛嘉利翻到了禽鸟的部分,嘴唇蠕动,小声读那些蝇头小字,显然没有听见加布里埃的问题。他在妹妹旁边坐下,再问了一次。
  “哦。”她合上书,扭头看着加布里埃,好像从梦中惊醒,“他出海了。”
  “吕西恩?出海?”
  “对。邵通事让他去的,‘波尔图猎犬’号。随船翻译。”
  “怎么可能?葡萄牙战船从来不需要随船翻译。”
  “他说他要暗中监视葡萄牙人的走私活动。”
  加布里埃猛地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玛嘉利把兽医手册放到一边,抓住他的手,让他停下来,“那艘船有什么问题?”
  “他为什么不先跟我商量一下?”
  “他说他自己可以拿主意。加布里埃,你在澳门,我们不太可能为了问一个问题就花上两天坐船。那艘船到底有什么不对劲?”
  “那是一艘走私船。”
  “没什么危险,不是吗?也不是什么秘密,来广州的十艘船里,十艘都在走私鸦片。连挂旗船也——”
  “不,不是鸦片,比鸦片更糟。”加布里埃轻轻挣脱妹妹的手,往门外走去,干脆在走廊里跑起来。
  “你去哪里?”玛嘉利在背后喊道。
  “去找一艘快船!”
  ——
  “玻璃制品”。
  菲利普悄声读出木箱上的字,举高提灯,绕着箱子转了一圈。这就是一个普通运货木箱,松木做的,盖子用长钉钉死,异常沉重。要是有撬棍,他可以试试撬开盖子。但这样的话一定会留下痕迹。船身的嘎吱声听着非常像人的脚步,菲利普不由得频频看向货舱门口。始终没人出现。他刚才偷溜出水手舱的时候,哈维尔还在睡觉。
  时间是正午,但货舱里永远像海洋巨兽的肚子,漆黑,气味奇怪,能听见水拍打船身的低沉声响。菲利普弯腰查看地面,提灯微弱的光芒照出了沙子似的黑色小颗粒,摸着有点像泥土。他用手指拈起一些,犹豫了一下,嗅了嗅。
  焦炭和硫磺的气味,是火药。
  菲利普直起腰,飞快地用衣服擦掉手指上的黑色粉末,四下环顾货舱里的其他箱子。“玻璃制品”不远处堆放着葡萄酒箱子。他试了第一个,打不开。第二个没有钉紧,一揭就开了,里面根本没有酒瓶,满满地塞着泥土样的黑色粉末,第三个木箱也是。菲利普后退了一步,本能地让手里的火种远离易爆品。现在不难猜出大箱子里是些什么东西了,步枪零件,甚至是大炮部件。昨晚水手们送出去的零部件,足够组装出武装一整艘船的枪械。
  按照计划,“波尔图猎犬”今天下午就会和大清水师会合。如果这些武器不是给他们的,那这片水域上还有什么其他顾客?
  吕西恩必须知道这件事。
  菲利普匆匆盖上木箱,重新把它们垒起来。跑上楼梯的时候,远处传来鼓声,如此低沉,他一度以为暴风雨来了。他先去了客舱,吕西恩不在那里。跑到甲板的时候,他发现中国船队已经来了。“波尔图猎犬”号放下一艘小艇,吕西恩和大副踩着绳梯爬下去,两个水手轮流划桨。小船在波浪上摇晃,驶向旗舰。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吕西恩回过头来,看到了站在炮艇左舷的菲利普。两人沉默对视,被风和海水隔开,菲利普不知道该怎么做,上蹿下跳或者傻乎乎地挥舞手臂应该不会有帮助。
  过了好一会,吕西恩低下头,移开了视线。


第11章 绥澜舰
  站在“绥澜”舰[*01]的甲板上,在漳州舰长和英国大副之间,吕西恩自出海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来到了该来的地方。舰长晒得黝黑,看起来不过三十五六岁,但已经有了白发,乍看之下就像不慎蹭到生石灰。他自称姓郑,半个月前才接管船队,取代上一次海战中不幸去世的林舰长。他也带了翻译,是船上的炮手,汕头人,在珠江口做过几年大米生意,能说结结巴巴的广州英语。吕西恩礼貌地表示自己完全能胜任,炮手看起来不太高兴,走开了,和桅杆下面的其他水手聚在一起嘀咕,很可能在议论吕西恩的头发。
  舰长打了个手势,把来客带进船长舱。那是个方形陋室,小,不过十分整洁,床铺钉紧在地板上,桌子固定在墙上,砚台压着一叠草纸,用秸秆和芦苇造的,纤维粗糙。装着木栅格的小窗对着甲板,方便观察状况。吕西恩偷偷打量房间里的私人物品,试图揣摩他是哪种类型的船长。船长们的性格虽然和海上的天气一样多变,但大致可以划分出几个种类。有轻浮虚荣的,像初春落在港口的细雨;易怒的,像暴风季;或者平静寡言的,比一块礁石还稳定,也和礁石一样顽固。
  郑舰长的闽南口音相当重,吕西恩必须全神贯注,从不熟悉的音调中提取字句。目前舰队能够调用的完好船只总共有五艘,除去旗舰“绥澜”号,配有大炮的只有“远甲”舰和“远丁”舰。剩下的“广泰”、“广靖”和“广坤”号都是普通的双桅帆船,配有弓箭手,如有必要,这些弓箭手也能使用火枪。“波尔图猎犬”号的大副侧着头听吕西恩翻译,最后点点头,问舰长知不知道海盗最后出现的地点。
  “渔民说曾经在泉州东北偏东见过海盗船,但那里大大小小的岛礁很多,不能确定是哪一个。我打算先到兴化湾巡逻。”
  “是个好主意。”大副回答,“我们上一次就是在南日水道遇上海盗[*02]。”
  舰长转向吕西恩,迟疑了一下,好像接下来的话不太容易确切表述,“问问他货物什么时候送来。”
  “什么货物?”
  郑舰长皱了皱眉,好像被吕西恩的迟钝冒犯了,“枪支和两门大炮。广州府和葡萄牙人商谈过,也付了钱的。”
  从来没有人提过军火交易。老师为什么不告诉他这件事?还是说布政司认为他们两个都无权知晓这宗交易?吕西恩压下心里汩汩冒泡的怀疑,把问题转译给大副,后者回头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波尔图猎犬”号,承诺只要他们一回去,第二艘小船马上就会过来,载着枪炮零部件,附赠三箱黑火药。
  “我们想向你提议的一种战术,十分简单,但是有效。”大副接着说,稍作停顿,方便吕西恩翻译,“海盗已经认得葡萄牙船,渔民也在帮他们放哨。我们往往什么都还没看见,他们已经逃出很远。所以,这次我们建议你的舰队打头阵。藏起甲板上的大炮,伪装成商船进入南日水道,引起海盗注意之后,假装逃跑,把他们引到我们的炮击范围内。”
  吕西恩还没翻译到一半,郑舰长已经在摇头了,“太危险了。完全是没有必要的冒险。再说,要皇帝的舰队掩盖真实身份,不成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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