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之河 (vallennox)
- 类型:古代架空
- 作者:vallennox
- 入库:04.09
“确实有这样的法规。”吕西恩挑拣措辞,就像在一堆生锈铁钉里寻找尺寸合适的,“不过,也不是每个人都严格遵守。粤北和粤西山区里的农夫时常不蓄发,如果你拜访珠江口的偏僻角落,会发现某些渔家也不,发辫阻碍劳作。”
“可你不是农夫或者远郊渔民。”
“广州府也不认为我是一个完全的国民。”
“你自己怎么看?”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回答,“也许像曲颈瓶。”
“什么意思?”
“本地民窑烧制,但不能在本地市场销售。”
男仆撤走了只剩鱼骨和零星烤焦鱼皮的宽口浅盘,端上整串葡萄和切片的苹果,附带三杯像油墨一样漆黑黏稠的土耳其咖啡。船长谈及舰队里的其他船只,与大副讨论是否有必要改变队形,最后决定保持原状,直到在福建与大清水师会合为止。除了“波尔图猎犬”,舰队里还有两艘炮艇,双层甲板,体型稍小,分别能提供二十门和三十三门正常使用的大炮。其余的都是双桅纵帆船,速度快,但是脆弱,不能用作战列舰。
“逃跑用的。”船长告诉吕西恩,大副哈哈大笑起来。
吕西恩暗暗希望这不是真的。
歌声和有节奏的噪音从水手舱传来,听着像很多人同时用拳头砸桌子,小提琴颤抖的声音像尖锥一样刺出来。
“准时。”船长揪下一颗葡萄,“你得学会习惯水手的怪叫,吕西恩,要是遇上兴奋的一天,他们会唱到半夜。”
吕西恩向他保证自己并不介意。咖啡让他感觉好了一些,但要是再关在充满食物气味的小舱室里,他不能确定自己还能不能维持社交礼仪。出于礼貌,吕西恩勉强吃了薄薄一片苹果,站起来,推说疲劳,不得不回客舱休息。男仆举起烛台,悄无声息地打开门,准备带他回去,吕西恩从他手里拿走烛台,说自己能找到路,出去了。
烛台笨重,而且光线不佳。他踢到一块凸起的木板,差点摔倒。中途还转错了一个弯,突然发现面前就是大海,只有一道朽坏的木栏杆把他和虚空以及虚空之下的漆黑咸水分隔开来。他后退一步,心因为尚不明确的危险而怦怦直跳。蜡烛全部熄灭了,他只好摸黑返回走廊。快到客舱的时候,摇晃的灯光忽然在不远处出现,他担心是货舱里那个穿靴子的人,但现在已经无法躲开了。吕西恩双手握紧烛台,要是角度得当,这件沉重的黄铜装饰品完全可以击穿头盖骨。
拎着提灯的人看见了他,停住脚步。吕西恩和菲利普在灯光里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各自松了一口气。
“你打算拿烛台来对付我吗?”菲利普打破了沉默。
吕西恩这才发现自己还像握棍子一样抓着烛台,松了手,摇摇头,把货舱的事告诉了菲利普。
“也许只是例行巡查。”菲利普说。
“可能吧。我们不能在这里谈,进来。”
他把菲利普拉到客舱里,确认走廊上没有别人,关上了门。菲利普把提灯放到写字台上,环顾这个舱室:“你住的地方比我的好多了。”
“当一个人会说四种以上的语言,这就是回馈。”
菲利普拍了拍床单上的灰尘,坐下,“就我目前的观察而言,这艘船的水手本身就和海盗没什么区别。水手长说‘波尔图猎犬’是抢来的,从一个他们不承认的国王手里。”
“一群雇佣兵。”
“对,差不多。”
“我们需要想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见面方式。我到水手舱去,或者你到这里来都太显眼了。”
“货舱?或者最下层,放压舱物的地方?”
“要是被发现了很难解释……而且货舱有人巡查,记得吗?”
“厨房或许可以。晚餐结束之后,厨师就都去睡觉了,因为他们凌晨就要起来。”
“可能船尾更好。”
“但是甲板上几乎总是有水手。”
“我和你同时出现在甲板上,比同时出现在厨房里合理得多。”
“好吧。”菲利普想了想,“要是你要和我见面,或者我有话和你说,就留下某种信号。”
“在一个我们都经过的地方。”
“楼梯?”
“从水手舱到客舱的楼梯,墙上很多划痕和涂鸦,多一个也不会引起注意。”
吕西恩点点头,把装行李的布包放到写字台上,翻找了一会,把一支铅笔递给菲利普,“用这个。”
铅笔不过是两块削扁的长木条,夹着一片同样扁平的石墨,用铜丝捆扎起来。菲利普把这件简陋的书写工具收进口袋里,“我该走了,免得水手长发现我不见了。”
“小心点。”
“你也是,翻译。”菲利普眨眨眼,拿走提灯,关上了门。
吕西恩擦亮从货舱里偷来的火柴,逐一点燃蜡烛,趴在写字台上,凝视着跳动的火焰,打算就这样等待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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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 吕西恩的年代,安全火柴尚未发明,黄磷火柴极其易燃(经常因为自燃发生意外)。在粗糙表面刮擦即可燃烧。
第9章 线索
一旦适应了船上的节奏,海上——不论是哪一个海——生活就不可避免变得无聊。在“波尔图猎犬”号上面,生活节律并非由昼夜,而是由风和海潮决定的。有时候一夜平静,有时风向突转,不得不冒着打翻油灯烧毁整条船的风险,爬到桅杆上调整船帆。
暴风雨又是另一个问题。出于安全考虑,船队一般不会离海岸太远。天气一旦变坏,就要考虑抛锚躲避。哈维尔每逢此时就一定会在甲板上,提防嶙峋礁石或者不在海图上的小岩岛。在夜里触礁沉没的话,生存机会不高。
舵手似乎是仅靠经验来航行的。他和哈维尔为沿路大大小小的岛礁取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绰号,累积成一套使用范围狭窄的黑话。菲利普从没见过他们使用海图。除了广州,外国船只不准在别的地方靠岸,理论上来说也禁止绘图记录,不过菲利普现在已经明白“理论上”是一回事,实际上又是另一回事。
“况且。”菲利普讲了这件事之后,吕西恩评论道,“画在纸上的航海图可以暴力夺走,记在脑袋里的东西不行。舵手和水手长在用这种办法来确保船长任何情况下都不敢把他们推进海里。”
“你怎么会想象到这种阴暗状况?”
“不用‘想象’。类似的故事听多了。我是个在港口长大的孩子,而且朱利安神父的告解室不过是四块薄木板。我和我的哥哥姐姐们时常在外面偷听,你不会相信水手们到底在那个小木盒子里坦白些什么。”
于是菲利普在水手舱里时常想这个问题。躺在吊床上,随着船轻轻左右摇晃,听着其他人的呼吸和鼾声,思忖这艘战船,又或者说,这一类战船,见识过怎样的罪行。疯子似乎从不入睡,对着烛光喃喃自语,他面前的蜡烛绝对不能熄灭,否则他会“发作”——哈维尔用的是这个词,“发作”,状况好的时候躺在地上抽搐,不好的时候“就像染病的豺狗一样”用牙齿和指甲撕扯出现在他眼前的人。所以疯子脚下总是堆满蜡烛,前一支快要熄灭的时候,不管是谁刚好在附近,都会快步跑过去,点燃下一支。
从广州城买的钓线和鱼钩带来了比预想中更大的收益,以至于哈维尔免除了菲利普的部分甲板杂务,指派他捕捉新鲜食物,好让水手们每天至少能吃上一次烤鱼。船上没有现成的饵料,于是他和厨师一起捣碎那些不适合直接食用的小杂鱼,加入面粉揉成小团肉饵,用来钓体型更大的海鱼,多余的碎肉酱扔进晚餐的浓汤里——马铃薯用完之后,这些热汤逐渐变成一锅锅充满谜团的混沌液体,每天都能从里面打捞出意料之外的异物,纽扣,表链,煮得脱了皮的动物尾巴,鳞片,石子和头发。捣烂的小鱼也许能改善它的味道。
等鱼上钓的时候,他就靠在船尾栏杆上画画,借用吕西恩给他的铅笔。没有纸,他画在平整的小木片上。目光所及的东西都成为他的描摹对象,桅杆和船帆,海鸥,各种各样的鱼,一些他知道名字,另一些从未见过。他也尝试凭记忆画家里的骡子“南瓜籽”,还有弟弟的脸。木片太小了,放不下细节,只能画一个侧影。雅克长得像母亲,浅色头发,尖鼻子。菲利普和父亲更相似,绿眼睛,一头很容易长成鬃毛的棕发。雅克不能外出太久,海风和猛烈的阳光都让他头疼,画画是兄弟两人为数不多的共同娱乐。
“我应该能为你找来一些合适的纸。”
菲利普原本正在描画船首像的轮廓,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木片藏进口袋里,抬起头。吕西恩在他对面坐下,屈起膝盖,背靠着木箱,这是他新近发现的优良掩护物,就算有人特意看向船尾,也只会看见菲利普一个人。
“我们今天有约定见面吗?”
“没有。”吕西恩抬头去看天空,在阳光下眯起眼睛,自上船以来,他好像缩小了一圈,“我需要新鲜空气,免得把胃吐出来。”
“你需要休息,你看起来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