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少年似乎犹豫了一下,终还是推开了房门:“打扰了……”
“确实挺打扰的……”李缄坐起身,扯了床上的被子披在肩上,将自己整个裹住,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有什么吩咐?”
李绍大概也没想到一打开门会看见这么个场景,瞪着李缄看了半天。
门还没来得及关,冷风吹进室内,床榻上的李缄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李绍瞥了眼已经熄了的炭盆,皱了皱眉,回手关上房门:“从你进府我便想过来,只是娘亲不同意。”
“夫人当然不会同意,要是我也不乐意自己的宝贝儿子和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孽种见面……”李缄歪了歪头,“所以李公子还是快点回去吧,别被夫人发现了牵连我。”
李绍长到这么大几乎没听过人这样讲话,拧着眉头看了李缄半天,终还是没有转身,反而就近找了张椅子坐下:“娘亲没那个意思,而且我知道,你是因为我才回来的。”
李缄盯着他看了一会,笑了笑:“也不用这么自作多情,你娘给我送信是为了你,我回来是为了自己。”
“你为了什么是你的事……”李绍道,“圣上下旨要爹送子嗣入京授官,看起来是恩典,谁都清楚那更是是挟制,你替我去都城是以身犯险这是事实。”
李缄听得笑了起来:“那不然你去和你爹说,你不忍心我替你犯险,决定自己去都城?”
“我……我知道我现在过来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不管你怎么想,我只是想来谢谢你。”李绍深吸了一口气,“过往的事情我不清楚,但爹既然认你回了李家,还入了族谱,你便是我的亲哥哥。”
亲哥哥?
李缄笑了起来:“行,你说了算。”
说完,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半倚在床边看着面前的少年。
虽然是名义上的兄弟,从五官到身形,他们两个还真是没有一点相像。
李绍长了一双和他娘如出一辙的圆眼,但如果遮住这双眼睛,又能看得出来他下半张脸的轮廓几乎和李徊一模一样。
不知是随了李徊还是日常有习武的缘故,他年岁还不大,个子也没完全长起来,却已隐隐有了些健硕的底子。
至于李缄,不提几乎完全随了母亲的面容,身形上虽然够高,却十分清瘦,加上常年体弱多病导致的苍白面色,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丁点李徊的影子。
叫得再亲,到底是个便宜弟弟。
“弟弟……”李缄揉了揉眼睛,轻轻抬了抬下颌,“也坐一会了,该说的说完了,你的谢意我也收到了,还有事儿?”
他明明改了称呼,却让人察觉不到亲切,反而更显得阴阳怪气。
李绍一时无言,绷着一张小脸看了李缄许久,最后叹了口气:“我对都城的局势也不是很了解,所以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想来圣上只是要个筹码,所以只要你安生度日,也应该不会有危险。
还有到了那儿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让人送信给我,虽然离得远,但我保证一定会尽我所能!”
“那还真是多谢弟弟的关照……”李缄微抬眼,指了指门,“我要睡了,好走不送。”
“你……”
见对方确实满脸困倦,想起这人白日赶了一天路,明天一大早又要启程确实是需要早些休息,李绍只好起身,走到门口突然顿住脚步,回头朝着李缄深深一揖:“我走了……”
房门开了又关,只留下夜间的冷风。
李缄盯着门口方向看了一会,笑着摇了摇头。
摇曳的烛火慢慢熄灭,昏暗之中一切逐渐归于宁静。
大概是疲乏至极,居然是难得的一夜好眠。
寒冬腊月出行并不是什么美好体验,先前去往幽州路途还算近,一路往都城却是山高路远,再加上天寒地冻,依着李缄体弱多病的体格,难免要吃些苦头。
幸而长到这么大,别的本事没有,吃苦倒也算得上是轻车就熟。
虽然是去往都城,随行的下人并没有因此增多,还是往平州去的那几个已经看熟了的面孔,负责的依旧是惯常板着张脸的李良。
李徊也依然没有露面。
出乎李缄意料的是,李绍居然早早地候在门口。但不知是碍着周围有人在场,又或者是先前那次见面已经说完了所有能说的话,更或者李缄上次油盐不进甚至阴阳怪气的态度多少让这个半大的少年伤了心,眼看着对方拎着明显十分单薄的行囊从跟前走过,他张了张嘴,竟是连句客套话都没说出来。
李缄和这位便宜弟弟也没什么话说,看着那张明显还稚嫩的脸轻轻笑了一声,转身向马车走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一个温热的东西塞进手里,李缄下意识低头,发现那是一个十分精致的袖炉。
李绍没有动作,低低地说了句:“一路顺风”。
声音不大,倒是情真意切。
李缄脚步微顿,将那袖炉收进袖中,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去。
第十二章
转眼间便出了正月,镇远侯府逐渐恢复往日的生活。
只是新年伊始,又刚刚办了场丧事,大大小小的事积攒了不少,每个人都来去匆匆忙忙碌碌,云稚一路沿着回廊走过,连下人都没见几个。
到底春寒料峭,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一会工夫就被冷风打透,寒气从外向内慢慢渗入,浸透肌骨。
云稚一边感慨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自己这种常年身强体壮的居然也有这么畏寒虚弱的时候,一边犹豫要不要回房再穿件外袍。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云稚偏过视线,看见了正沿着长长的回廊一路小跑过来的云枢。
又过了一年这孩子也不过五岁,与同龄相比算是高挑,在成人眼里却还是一样的短胳膊短腿,加上身上穿得厚实,这么一路跑过来就像是只毛绒绒肉乎乎的小狗。
云稚忍不住翘了翘唇,半弯腰张开了双臂。
云枢原本还绷着一张小脸,瞧见云稚的样子立刻笑了起来,加快脚步冲了过来,把一直抱着的东西塞进云稚怀里。
云稚垂眸看了看怀里的狐裘,单手将云枢抱了起来,戳了戳他的脸:“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还给我拿了狐裘?”
“我去你房里啦!”云枢偏着头躲开云稚冰凉的手指,挣扎着落到地上,“大夫说生病了不能着凉!”
他指了指云稚搭在手臂上的狐裘,“快穿上,不然我去告诉祖母!”
“怕了你!”
云稚笑着摇头,听话地将狐裘穿好。
他自小习武,不止一次在疆场上厮杀,自是没把身上那点皮外伤放在眼里。
但不知是因为除夕那一日带伤饮酒导致后续又连着烧了两日,又或者是刚刚经过了一场丧事,阖府上下如临大敌,先是派了人守在跟前,轻易不让他出房门,还安排了大夫住在隔壁,每日早午晚定时诊脉,各种珍稀药材络绎不绝。
连云枢都受到影响,每日大半的时候都要耗在他房里,不吵不闹,却寸步不离。
很多时候,云稚从书案前抬头,看见趴在一旁正专心致志的在纸上写写画画的幼童时都会有刹那恍惚。
就好像看到了很多年以前的自己。
云稚重新将云枢抱了起来,戳了戳他肉乎乎的小脸:“怎么一大早就往我房里跑,你娘呢?”
“娘亲去大营啦!”云枢将脸歪在云稚肩上,“她说就要去都城了,有些事要交代。”
“去都城?”云稚脸上的笑意慢慢凝滞,眉头微挑,“你娘为什么要去都城?”
“不是娘亲去都城,是我,娘亲陪我!”云枢说完又有些低落,“小叔叔,我听说都城很远,那我去了之后是不是就再也不能回家了,爹爹当初也是……”
云稚单手抱着云枢,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将人按在自己肩上:“不会……”
他的语气十分温柔,声音里甚至还带着点笑。但只要有人站在他面前就会发现,那张刚病愈还有些苍白的脸上一丁点笑意都没有。
“有小叔叔在,你哪都不用去。”
半个时辰后,在大营的陈禁快马加鞭地赶回了侯府。
云稚正坐在房里喝茶。
屋里摆了几个炭盆,散发着和室外迥然不同的暖意,他身上只穿了件素色的单衣,病愈之后瘦了许多,显得衣衫格外宽大,面色看起来还有些憔悴,举手投足间的闲适和怡然倒和先前没什么差别。
陈禁匆匆忙忙地推门进来瞧见这副画面,暗暗松了口气。
转过年军中事务不少,虽然只是个小小校尉,他却也忙得焦头烂额,算起来也有十余日没回过侯府,上次来这人还躺在病榻上,现在看起来倒是终于痊愈了。
陈禁随手脱掉还沾染着凉意的披风,大咧咧地坐到对面,不见外地给自己也倒了杯茶,还没喝到嘴里,就听见云稚凉凉开口:“我生病这段时间,陈校尉长了不少本事。”
陈禁手顿在半空,下意识抬头。
云稚手里端着茶盏,漫不经心地吹开茶里的浮沫,眼眸低垂,嘴角微扬,看起来心情还不错,显得方才那句没头没尾的话只是句调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