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容貌清俊,笑容和煦,若不是身上袍衫是醒目的赤黄色,根本没人会相信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一脸温和的年轻人就是当今天子。
短暂的迟疑之后,李缄跪伏在地:“参见陛下。”
“不必拘礼,今日也算不得什么正式召见,朕听说你到了,叫你来随便聊聊……”袁璟面上仍旧笑着,看了眼一旁的内侍,“赵礼,扶李公子起来。”
叫赵礼的内侍把李缄扶起后便退了下去,只剩下李缄自己垂首站在书案前。
这皇帝比他想象中年轻,也比预想的要和善,却不知是生性如此,还是故意做出的样子。
除了从当日李徊夫人的书信上稍微知道一点自己来都城的缘由。对于这里的情况、朝中的局势,甚至到了这儿将要面对的处境,李缄一无所知。
对于眼前这位下旨要自己前来的章和帝,也只稍微听过一点关于先帝驾崩之后诸子夺嫡,最后却是这位从未有存在感的先帝的弟弟登上皇位的民间传言——亦真亦假,做不得数。
袁璟蘸了墨,又在纸上画了两笔:“刚赵礼说你叫李缄,那有没有……”
话说到这儿,他突然顿住,抬头看向李缄身后,握笔的手停在半空:“淮安王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李缄愣了愣,这才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有人没经通传直接推开殿门,径直进到内殿里。
他忍不住回头,迎面瞧见一张昳丽的面孔,不由愣在当场。
民间传言里确实有位淮安王,据说姓萧名铎,是朝中仅有的一位异姓王,武艺高强,手握重兵。
李缄一直以为那是个身强体壮的武夫,却没想到本人居然长得如此——惊艳。
对,惊艳,瞧见那张脸的第一眼,不管是谁,脑海里首先会跳出的就是这两个字。
面貌优越的人他也见过不少,比如云稚,剑眉星眸,好看里带着矜贵,还带着属于少年的青涩和稚气;
眼前的章和帝也算得上清朗俊雅,温和宁静;
淮安王却跟他们又都不一样,他的五官容貌是俊美的,却又十分凌厉。
瞧见他那张脸你会下意识想避开视线,并从心底生起畏惧。
“听说李徊的儿子到了,过来瞧瞧……”萧铎毫不客气地坐在书案旁的一张大圈椅上,目光落在李缄身上,“方才圣上说你叫什么?”
李缄抬起头,正对上这人的目光。
那双凤眸微微弯起,仿佛是在笑,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人气势太盛,让人根本无法从那张脸上感觉到什么笑意。
李缄莫名生起一股方才面圣时都没产生的忐忑。
他对这淮安王实在是不怎么了解,也不太清楚他在这朝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但眼下的情景多少是不太正常。
他稍稍偏过视线,余光里袁璟收敛了情绪,继续专心致志地作画。
“怎么,是个哑巴?”没立刻得到回应,萧铎明显有些不耐烦,往李缄脸上扫了一眼,“还是说李徊送了个傻子过来充数?”
李缄:“……”
他垂下眼眸,一脸乖顺,小心开口:“李缄……”
“李缄?”萧铎笑了一声,开口却是分明的嘲讽,“也就李徊那个马夫能给儿子取这么个名字。”
他摸着下巴,打量李缄的脸,“我见过李徊几次,没想到他那种五大三粗的长相居然能生出你这么个儿子,看你这张脸,多半是随了你娘?”
李缄猛地抬头,忘了伪装和隐藏情绪,瞪圆了一双眼。
他娘的存在一直被李徊视为奇耻大辱,即使是在李府都鲜有人知晓1。
这个淮安王……
“听说李徊凭空冒出个失散多年的大儿子,我就让人稍稍打听了一下……”
萧铎似乎觉得他的反应十分有趣,歪头笑了起来,“说起来当年李徊干得好事儿,满朝上下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陛下也听说过吧?”
袁璟停下手里的笔,轻轻摇头:“朕对朝中的事一向知之甚少。”
“那还真是可惜……”萧铎轻轻挑眉,却也没有讲解的意思,直接转了话题,“陛下打算给李公子安排个什么职位?”
袁璟垂眸看了眼纸上未完的画:“朕今日召李公子来只是随便聊聊,还没想这些。”
“那正好……”萧铎云淡风轻地开口,言下竟是直接做了决定,没有半分商量的意思,“我府里缺个典簿,就他吧。”
袁璟没有一丁点的惊讶,更没用丝毫气恼,好像对这一切习以为常:“待会朕让人拟旨,连着封赏一起送到淮安王府去。”
李缄神色复杂地看了萧铎一眼。
历朝历代都有像自己这样的存在,不管是情愿还是不情愿,也不管借口找得有多好,归根到底都是来当人质的,虽都有封官却都是朝中没啥用的闲职,做做表面功夫,表示一下安抚。
对比起来,落到自己头上这个淮安王府的主簿就多少有点莫名其妙。
一时也想不明白这个淮安王是想要要挟还是拉拢李徊。
但十分明显的是,自己没得选择。
既来之则安之,反正日子长着呢。
李缄收回视线,跪地谢恩。
萧铎仿佛看穿了他那点小心思,轻轻挑了挑眉,转了视线往袁璟画上瞥了一眼:“说起来先前的圣旨也该到云家了,我其实有点好奇云邺这次会派谁来……陛下对云家比我了解的多,不如来猜猜?”
云家?
李缄悄悄抿了抿唇,心下很快清明。
连李徊这样的存在都会被忌惮,更别提手握重兵世代驻守幽州的镇远侯,先前云稷在都城为官是真,也未免不是一个筹码。
现下云稷已经没了,总要找新的。
云稷倒是还有个儿子,但想到云枢那张小脸,李缄觉得就算是自己也不会舍得把他送到都城这种地方来,那就只剩下……云稚?
又或者是找个像自己这样身份尴尬但是无关紧要的替死鬼?不过镇远侯看起来可没李徊这么下作。
李缄暗地里思索着,目光悄悄朝袁璟飘去。
袁璟刚沾了墨的笔停在纸上,下意识抬头往萧铎脸上看了一眼,对方却已经收回视线,心不在焉地研究着衣摆上的纹饰,好像方才的话真的只是随口说说。
袁璟垂下眼眸,纸上氤氲起一大块墨迹,好好一幅山水画莫名被改了意境,他却浑若不察,自顾画了下去:“朕和镇远侯见都没见过,怎么可能猜的出他的心思。”
“云邺那人老古板一个,见不见也没什么意思,云稷倒是挺有趣,可惜……陛下你说是平州那地界实在不太平,还是云稷太倒霉,好端端地回趟家居然撞上这种事?”
“朕……”袁璟顿了顿笔,低低叹了口气,“云卿早逝,朕也十分悲痛。”
萧铎盯着他看了一会,不知想到什么,轻轻摇了摇头,冲还在一旁的李缄抬了抬下颌:“走吧,回府。”
李缄抬头看了眼仿佛浑身僵硬地站在书案后的袁璟,施了一礼,转身小跑着去追萧铎的脚步。
大殿门开了又合,赵礼悄无声息地回到殿内,站到书案前:“陛下……”
“嘘!”
袁璟抬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赵礼立刻闭了嘴,小心翼翼地凑到门口向外张望。
袁璟笑了一声,垂眸继续画了起来。
殿内陷入一片冗长的静寂,只有落笔时窸窸窣窣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袁璟放下笔,低头凝视着桌案上画了一整个上午的画,良久,突然伸手将那幅画撕了个粉碎。
第十五章
李良正候在宫门外。
瞧见李缄出来,他向前迎了两步,随即注意到李缄身边还有一个根本无法忽视的存在,一瞬的迟疑之后,停下脚步微低头行礼:“公子……”
“等你的?正好……”萧铎漫不经心地扫了李良一眼,转向李缄,“有什么要紧的东西放在驿馆,让他收拾了送过来。”
“我东西不多,只有个包袱放在枕边……”李缄朝着李良道,“你回去拿了送到淮安王府。”
李良一怔,满脸诧异地看着李缄。
李缄歪头,十分耐心地解释道:“方才陛下已经下旨,封我做淮安王府的典簿。”
“淮安王府?”李良明显难以置信,“陛下为什么会让你去淮安王府?”
“那不然你进去问问陛下?”李缄笑嘻嘻地看他,“顺便提醒一下,你面前这位就是淮安王本尊。”
李良下意识看了萧铎一眼,四目相对之间,目光瑟缩了一下,最后朝着李缄点了点头,转身朝马车走去。
看着那道走远的背影,萧铎的神情变得玩味起来,他偏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李缄:“他还知道问一句为什么,你倒是淡定,都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带你回王府?”
“我问了王爷就会回答?”李缄晃了晃脑袋,“我现在对王爷一无所知,就算您一时心情好给了个答案,我也不敢信。反正日子还长着呢,想知道的事儿,我可以自己看。”
“看来李徊确实没送个傻子过来充数!”萧铎笑了起来,回手拍了拍李缄肩膀,“回府……”
淮安王府离皇城极近,李缄跟在萧铎身后穿了几条街巷,就看见王府的正门——甚至还没有从宫门口到章和帝寝殿路途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