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称谓上刻意加重的语气又让人多少有些没底。
陈禁到底没把那口茶喝到嘴里,把茶盏放回桌上,挺直了腰背,让自己坐得更端正:“匆忙让人叫我回来,有急事儿?”
云稚瞥他一眼,也不回答,嘴角仍旧噙着笑意,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
陈禁莫名觉得汗毛倒立,盯着云稚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公子,咱可从来都是有话直说的。”
“好啊,有话直说……”云稚放下茶盏,手臂环在胸前,面上的笑消失的无影无踪,“那就先来说说,枢儿去都城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为了这事儿……”陈禁松了口气,但瞥见云稚的神情,面色又变得犹豫起来,“不是我有意隐瞒,你也知道军中这时候事儿多,我也是这几日才听到消息,还没来得及和你说……”
“陈禁……”云稚向后靠在椅背上,轻轻敲了敲桌子,“别说废话。”
“好……”陈禁长叹一声,“这事儿其实你也清楚,京中那位淮安王忌惮各位总管的兵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先前世子在京中,他自恃有要挟侯爷的筹码,眼下……”
说到这儿,他看了看云稚,见他神情无异,才继续说下去:“总之就是前几天圣旨到了,内容你也能猜到,先是安抚劝慰一番,之后就拐弯抹角地说什么为了彰显圣恩,要侯爷再送个近亲去都城。
那淮安王的目的是挟制,也是试探,别说侯爷从来就没有过那样的心思。即使有也不可能在这时候表露,抗旨是决计不可能的,所以……”
“所以在我和枢儿之间考虑了一下,选择让才五岁的枢儿去……”云稚自嘲地笑了一声,“是不是我这场病太久了,让咱们府里开始默认我比枢儿还需要保护和关照。”
“其实侯爷一直没表态,但少夫人的脾气秉性你也知道,你还在养病,她当然……”
陈禁道,“淮安王只要不想逼急云家,就不可能为难枢儿。更何况还有少夫人在,去了都城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陈禁,你该清楚……”云稚微抬头,看着陈禁的眼睛,“我先前也以为只要有云家在,就算大哥执意留任在都城,我也能保他安然无恙。”
自云稚那一日浑身是血地倒在家门口,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及云稷,话说出口,他自己也有刹那恍惚,垂下眼眸倒了杯茶。
“世子那是……”
陈禁知道哪怕已经报了仇他对云稷的死仍旧耿耿于怀,下意识出口安慰,话说了一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世子的死和都城有关,那伙人不是山贼?!”
“你先前不是也觉得奇怪,圣上安排的亲卫怎么会死得如此容易,一击毙命,毫无反抗之力……”云稚指尖摩挲着手里的茶盏,抬头看他,“从军中出来的山贼我们都见识过,身手是有,也不过是欺负普通百姓的水准,这伙人可远远不止。”
陈禁微微皱眉,瞬间想起那一日见过的云稚身上的伤。
那些伤虽不致命,也看得出来是经历了一番血战——要知道云稚自幼习武,师出名家,十余岁便入了军中,整日在校场上摸爬滚打还不算,每有仗要打,镇远侯必定会带他一起,素来都是作为先锋上疆场厮杀,这么多年来虽然受过不少伤,却鲜少有那般狼狈的时候。
陈禁当时也有过短暂的疑惑,之后因为云稚一直病着。虽然常常来探望,但也没再谈起,只想着到底是独自一人,寡不敌众难免吃亏。
眼下回想起来,又觉得不仅如此。
云稚瞧见他的神情,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继续说下去:“那日我带回十六个人头,其中有十五个是我亲手杀的,还有一个,是自己服毒。”
陈禁眯了眯眼——一个山贼,死士的做派?
“除此之外我还发现,他们所有劫走的东西,都好好的堆在那里,不管是金银还是粮草,甚至包括大哥那件狐裘……”云稚说着话,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就好像他们虽然抢了东西,其实根本不需要。”
陈禁顺着看过去,认出那是一块玉佩——云稷从小戴在身上的那块。
话说到这份上,再说这伙人只是普通山贼未免太过牵强。
“所以你怀疑,是有人指使了这伙人,在世子回家的必经之路上,伪装成山贼刺杀了他?”陈禁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世子素来谨慎,从没听说过他与谁有什么矛盾,还是说,这幕后指使其实是冲着云家……”
“我不知道。”
云稚摇了摇头,垂眸看着手里的玉佩。
那玉佩玉质上乘,却有一条十分碍眼的裂痕。
“所以即使没有这道圣旨,我本来也打算去趟都城。”他缓缓道,“我要弄清楚大哥这三年都经历了什么,他回程的安排都有谁知晓,又是谁因为什么原因突然对他起了杀心。”
“我要让所有害死大哥的人,都去给他陪葬。”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色平和,没有一丁点的波澜,一双眼底却隐隐泛起一丝猩红,和那一日在雪原上说要让那十六个贼人偿命时一模一样。
不管要多久,也不管要付出多少代价,他终是会做到的。
既然这样,劝慰的话也不必再说。
陈禁慢慢握紧拳头,点头:“我陪你一起去。”
“去不去的以后再商量,眼下最紧要的不是这个……”云稚将玉佩收回怀里,看了他一眼,“你要是真想做点什么,不如帮我说服大嫂?”
“少夫人的话,恕我有心无力……”陈禁顿了顿,“不然你去求夫人,她的话少夫人还是听的。”
云稚似乎是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我去趟军中。”
第十三章
因为一直卧病在床,云稚也有月余不曾到过军中。
这里素来不会受外界的影响,哪怕是镇远侯府的波折也和这里无关,一切还和过往一样,所有人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正是日常训练的时间,校场上汇聚了不少人,云稚远远地过来,一眼就认出众人之中那道清瘦的身影,看着她骑着骏马飞驰而过,利落地搭弓射箭,而后正中靶心。
云稚忽然想起来,幼时某一次跟着大哥来大营,也见过差不多的场景。
那一日大嫂穿着一身红色的小袖袍衫,长发高高束起,发尾和衣摆一起随着飞驰的骏马肆意飞舞,搭弓射箭,英姿勃发。
云稚下意识就扭头看向身旁,只瞧见大哥翘了翘唇,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笑意。
大嫂出身将门世家,与大哥算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早早就定了亲事,在诸多艳羡中嫁入侯府成了世子夫人,却依旧每日混迹于军中。
云稚那时年纪尚小,却也知道女子从军不易,曾对大哥表示过疑惑,为何大嫂不像别的女子那样待在家里安心当侯府的少夫人,非要跑到军中吃苦受罪。
大哥仿佛听到什么有趣的问题,轻轻笑了笑,反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待在家里安心当侯府的小公子,非要跑到军中吃苦受罪?”
“我……”小云稚一时语噎,半天才回道,“我喜欢到军中来,不觉得这是吃苦受罪。”
“那寒宁就不能是因为喜欢吗?”
“可是,大嫂和我不一样……”小云稚迟疑,“我毕竟是男子……”
“这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是只有男子能做女子不能的,或许要付出更多的辛苦,只要她愿意就足够了……”云稷打断他的话,眼底带笑,语气却格外认真,“人生短短数十载,我希望她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数年过去,大嫂便真的一直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了威震幽州。甚至整个辽北,能征善战,身手了得,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女将军。
云稚在回忆里有刹那恍神,忽听得有破风声而来,还没等辨别出那是什么,身体先有了反应下意识向旁闪了一步,跟着就看见一支利箭穿过自己刚刚站过的地方。
王寒宁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躺了一个多月还能反应过来,看来是痊愈了。”
云稚仰起头,看着马上的人。
他与大嫂也有月余未见。
和上次相比,眼前人又瘦了不少,一双眼却和记忆中一样明亮而又坚定。
“大嫂……”云稚挺直了脊背,“聊聊?”
王寒宁翻身下马,站到云稚跟前。
记忆里那个总黏在她和云稷身后的小孩早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高了自己大半头。
虽然生病让他憔悴不少,但王寒宁清楚,少年人看起来还略显单薄的臂膀,已经比这世上大多的成人还要坚实。
“就知道枢儿那臭小子什么都会告诉你……”她用手里的马鞭轻轻敲了敲云稚的肩膀,笑着开口,“都城如果没有危险,谁去都没关系,同理,如果有危险,谁去也都一样。”
“大嫂……”云稚顿了顿,语气却十分坚定,“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王寒宁微微眯眼,视线几乎是凝在云稚脸上,半晌,她捏紧了马鞭:“你是不是……”
“大哥当年和我说,人生短短数十载,希望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云稚突然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校场,打断了王寒宁的话,“都城的波云诡谲,我更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