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的奔波累,生出了一双小鬼手,扯住方达曦的脚踝,将他拽倒了。
小爷才康复出院,大爷又躺下了,方公府的人都气得不肯再给菩萨佛爷烧香了。
好在医生来瞧了瞧人,诊出市长不是被阿西过上了瘟疫,只是累极了才累倒。你就说金乌大太阳每天上班,到晚也要下山休整身子骨呢!
方达曦抱着枕头睡着了,因为吃了医生开的药,而将被罩和床单上都汗湿出了人形。再睁睁眼时,瞧见了阿西抓着自己的手,趴在床边,睡着了。
方达曦将怀里的枕头放到了身后,轻轻侧了腰,亲上了阿西的嘴唇。
设若这是梦呢,谁吵醒了方达曦,方达曦就要杀了谁。
嘴里滑进了咸味,方达曦都不晓得自己虔诚地落了泪。
“趁着我脑袋真在发热,就这么一次,只这么一次。”方达曦心想。
他的心里妥善筹谋着一则祖父与父亲的未明志,可阿西又何尝不是他想妥善安排的另一则未明志呢?只是,乱世里头,可以杀人失了手、可以伤人敲错了骨头、可以丢了公事私产、可以受人唾骂、可以成了秃鹫与蛆虫……可就是不能,弄糟了阿西。
这件事、这个人,是他宁愿“错过”,也不能“错了”的。
阿西醒时,瞧见方达曦正趴在窗前,跟外头的什么人正吵着呢。
静蝉路的房子全被烧了后,方公府的人如今都是住在方达曦从前在政室厅大楼旁,购置的一处酒店里。这处还顶方便方达曦办公来回,就是有些吵闹。
今个是个环卫将路灯敲得蹭通天响,都快吹灯拔蜡的方达曦忍耐了一阵,实在受不住了,披着块大毯子,老蝙蝠似的穿堂而过,过来与环卫和气讲道理。
他这人,要对着真恶人的呢,倒简单,摁着人后脖颈,端着刀枪我活你死;要对着平头百姓,就讲道理,讲不过,至多是吵一架,吵不过时,又恨不能自己是个女人,冲过去扯人头发。
阿西见他个初愈的病人都吵得脸色红润了,想这是绝对要败下阵来的前景,便忙将人拖回了屋里,顺手带上了窗。
阿西:“回去躺着。兄长别急着张嘴骂我像吴嫂,是医生早说了你要补觉。我说兄长怎么哭湿了半个枕头,原来是吵不赢别人,心里不服。”
方达曦:“我那是汗浸的!执月,今天的报纸呢——嗨,还看什么呢,反正还是骂我的!”
方达曦这话不假,董慈从前当市长时的“无为而治”,倒是颇对他的风评有疗效。方达曦没能向已上了西天的前任取这章经,还挺使气力地将崖岩上的沪城往回拉了拉,叫沪城百姓恢复了些生气。可如今,本该算作功臣的方达曦,却险些被沪城的百姓挖了方家的园陵祖坟!
这事闹得方达曦也顶牙疼,他把乌龟壳扔进火里烧半天,怎么算,这卦下下签都是托了吴海鹰的福!
说起来这个吴海鹰呢,他自己这里死了个秘书长做的女婿,女儿那里死了个和尚做的丈夫。因此,他如今睡觉都是睁着眼睛,寤寐思服地不肯放过方达曦。
沪城几个报馆的主任,很有几个就是吴海鹰的后生。以至,近日沪城报头上刊的全是方达曦排除异己杀了前市长、前秘书长,其奋力救瘟亦或是在秀肌肉,造舆论、控民意、意图洗刷其罪行与帮派恶史。
方达曦在家再有世家涵养,也不是庙里土木石做的菩萨。
方达曦:“我倒是真没想过要跟往事干杯,可他们这是要我做什么?袖手旁观、无动于衷?敢情这瘟病还长眼睛,挑不上他们?”
阿西:“他们是闲的,他们拉完屎,都要回过头捏成个三角形的……这话,是吴嫂说的。”
方达曦:“吴嫂,是个诗人!”
听到了阿西的最后半句,方达曦才正式对阿西的斯文放下心来。
方达曦:“这才是咱们报上该登的!”
阿西:“宋哥还说,今个厨房下了锅的草鸡都要被吴嫂的诗情给激活了。”
方达曦:“小宋,是个作家!咱们家藏龙卧虎啊!”
阿西笑了,他低头帮方达曦掖了被角,抬眼看方达曦时,瞧见了方达曦鬓间长出了白头发。
明明去年,方达曦还全是黑头发,钢针似的,像他的脾气。
也不晓得为什么,方达曦的白发,比他身上的刀疤,更叫阿西悲愤。
“我的兄长才三十一啊。”阿西心想。
阿西:“我给你拔白头发吧?”
方达曦:“拔了也要再长出来。”
阿西:“这种白头发是急火催的,拔了,以后就只长黑的。”
方达曦:“那你又怎么晓得,以后就没有急火再催我了呢?”
阿西:“因为我不许。我的兄长永远青春,只长黑头发。”
常说的美人迟暮,廉颇老矣以外,还有淮王鱼肉老、勃虎丢利齿、满山红不红,哪个逃得过青春东逝呢?
方达曦壮年英雄,还在青春,长了白发,他也不怕。不过谁不爱听,心上人的心愿里头,有得是对自己的祝福呢!
方达曦:“执月?”
阿西:“嗯?”
方达曦:“没什么。”
阿西:“枕我腿上。”
方达曦:“嗯?”
阿西:“给你拔白头发。”
方达曦:“嗯。”
阿西:“疼不疼?”
方达曦:“不疼。”
阿西:“嗯。”
方达曦:“执月?”
阿西:“嗯?”
“喊喊你。”方达曦心想。
方达曦:“咱们都太平了,真好。今个的太阳真好,玉兰花也开了,咱们沪城真香!”
阿西:“嗯。”
“嗯”一字,在这时,是温柔,也是他们二人的直道相思了无益。
第22章 公子与红妆,家书抵万
吴海鹰的府院筑在沪城的城中山头,院头四面全植了逾二十年树龄的玉兰树,树冠高密,外头人轻易瞧不见院里头。院西头十几年前就修了一座用来养白鹤的荷塘。
如今,十几只极美的白鹤既优雅又凶残地立在荷塘里,低着头要逮鱼。
铁杵成针,得它本身是铁才行,木棍磨生出火,也只能做牙签,出生不对,怎样都是白费。这你往咱们沪城前前秘书长兼前朝遗少的吴海鹰身上瞧,就晓得是圣人真理:
吴海鹰早已致仕多年,可整个吴公府四面院墙顶上,还是散发着皇亲贵胄的尊贵气息。沪城人谁不晓得,就是因为这些尊贵气质的阻拦,吴公府里的十几只白鹤长着大翅膀也从不肯往府外飞。
有时,吴海鹰还是极怀念从前的日子的,头上没了铜钱鼠尾,总觉着走路都要不大平衡了。
吴海鹰极慈祥地蹲在在荷叶旁给白鹤修着翅膀。
吴海鹰:“能将你们养的肥头大面的,也是我的造化。”
来人匆匆奔来,瞧着吴海鹰将肥白鹤的翅膀剪渗了血,头皮已经在发麻。吴海鹰咳了两声,算作发话前的预告。
吴海鹰:“从咱们这去陪都,跟不了轮渡,只能坐飞机。今个方达曦坐的飞机,翅膀还好不好?说话!”
等来人报了方达曦的平安,吴海鹰只能笑得更慈祥了。他还叫来了独居了小半年的女儿吴青峦,嘱告了女儿尽快将家里的实业财产与股票基金理一理。他们得跑了——今个方达曦乘飞机去了陪都公干,吴海鹰差人在机翼下安了炸弹,可这事不晓得为什么没办成。
吴青峦呢,不满三十岁已位居鼎丰银行的副行长,因此,掌握的如何敛财入库技术,要比做了五十年的农民掌握如何播种,才能叫庄稼明年长势更高的技术,还要娴熟些。
吴家的不动产还好说,只是股票基金不好做收放。国内打了这样长久的仗,吴家因此抄底赚了不少,可谁晓得战事最后到底要往哪里走导向呢?
吴青峦在沪城别的银行见过阿西几次,方家用了几个作假的户头,可还是叫吴青峦找了出来。吴青峦也这才晓得,方家也置了股。
战事接下来要如何走,怕没有比方达曦他们这几个坐头把交椅的首领,要更清楚晓得了。股票要熊与牛,只要跟着方家人买进放出,总有个政/治保障。要真有什么纰漏意外,市长还能不想法子救自家的财产?
吴青峦顶相信自己的预判,于是只在面上答应了父亲,要将账上的股票趁休战期全都抛售出去,可实际却是悄悄卖了几处实产,跟着方家买进了。
一日后,股票崩盘。
吴海鹰没能得个桑榆好晚年,但也不算是被亲闺女气死的,他是一跟头栽死在鼎丰银行门口的台阶上。
富贵了一个旧朝另附二十年新时代的吴家,其尊贵气质随着城中山风被吹散了。
在这之后,吴青峦这才晓得没了父亲,自己只就是根牙签做的赌徒。专恣跋扈的她,是亲自目送吴家彻底泄了气的。
说来说去,这大略都该算作是吴家人自己的疏忽,他们都没想过,吴公府里头被剪了翅膀的肥白鹤,哪飞得过方公府日日盘旋在炮火顶峰的赛鸽呢?
阿西已郑重说了,方达曦为旁人找公平,他为方达曦找公平,他也说了再不许急火再催得方达曦的青丝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