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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召伯先生家书 (书春文丐)


  要在困局里挣太平,就顾不上扯出菩萨心肠。问您一句,阁下可知,比干是如何牺牲的?
  一只灰蝶落在了方达曦的马鞍上,见方达曦过来牵马,它极谦虚地给方达曦让了座儿。
  方达曦跨坐上马,信马由缰沪城的江水边、沃土上,属于申帮方议员的时代到来了!
  开始的,就是开始了!


第21章 旧时清镜,而今白发
  年关将近时,一场瘟疫从沪城的乡间闹了起来。谁不想好好过个欢喜年呢?一场本该早早就叫人发觉的大难,因这个年关被沪城的官员层层瞒到了除夕夜。
  这是政室厅的官员们,头一次这么击锣密鼓地团结合作。
  沪城的百姓哭了,这自然不是被官员们感动的,而是,死亡在朝他们笑呢。
  已经到了这关头了,乡间的百姓还是老实着,老实地生、老实地死、老实地面朝黄天、老实地栽进厚土、老实地以为他们本该就这样“老实”。老实的百姓跟不老实的官员,在乱世里是那么般配,就像瞎子娶了麻子脸的媳妇儿一样,那么地相得益彰。
  成了沪城市长的方达曦是在与阿西守岁的当口,才得知了瘟疫堵不住的消息。方达曦丢了手里的花生瓜子,回房里掏了枪就赶着出了门。他也晓得,远方的哭声,总不那么容易被听到,是怪自己闭塞了耳朵!
  九道江,就天天在方达曦眼前,江上反常而太平地瞧不见死尸,可江里的小黄鱼却比往常年份里,肥头大耳了好些圈。
  大家原以为烟花与夜色化作的遮掩帘能叫市长瞧不清路,却哪想方达曦自己开着车去了沪城外城。
  染了瘟疫已死的、染了瘟疫将死的,全埋在外城呢!
  官员的记性没被今个的烟花卷着升了天,他们尤记着如今的市长不比老市长,这是个脾气不好的、会杀人的!他们终于晓得怕了。
  方达曦在城外瞧见了还没埋进土里的尸山,倒是没急着发火,拉了个卫生部的主任问了几句,才晓得自己这些天都是怎么被人极用心地包在鼓里的。
  这些人的这样用心,都叫方达曦觉着惭愧,他想着自己追姑娘时,都没带这样用心的。
  方达曦:“手抖什么?别怕,事情到了这步,我倒没火气了。都没事儿啊,我还指望你们接着办事呢。今晚就算了,一会儿都回家守除夕,过了年再理这码事。年头年尾过不好,来年什么事都顺畅不了。”
  主任:“我们就是怕方市长过不好年,才没敢跟您提……”
  方达曦:“这是你们的孝心呐!只是以后还是早报上来,你们看,要不然这事早管,也死不了这么多人吧?”
  方达曦望了眼身后立着的几个官员。几个人刚才还是掉了毛的病鸡,听见方达曦的宽慰,已经发灰色的生命里,又回光返照了些生机玫瑰色。
  主任:“这也是没法啊,市长,本来就是不太平的年月,到了这当下病死的也没怎么,反正不是被炮弹轰死,就是没粮米吃饿死……”
  余下几个官员都往方达曦的身边靠上,帮着腔。方达曦听着身边的“生死判官们”对人命的点评,自己也不住地拿下巴戳锁骨窝。
  他又抬眼瞧了眼天上的月亮,几个活人在死人堆旁互相推脱呢!可月亮还是那么亮堂、那么圆满。人间太平还是不太平,它都不管,它只管自己开心地圆,开心地缺。
  “砰”的几枪,方达曦毙了身边的几个官员。
  身边的近卫被枪声震得眼皮跳了跳,他们或许是本心就极正,或许是还没登上高位。总之在这夜、这当口,他们还是晓得家庭纲纪与社会道德的,他们也觉得方市长做的对,官员们做的不对。
  方达曦:“都瞧好了他们!旁的纪律不记得,那太不打紧,我自己都不遵纪守法,哪儿能管着别人。但有一点,你们都记着!没人非逼着你们把天下众任往肩上扛,冲出去就给人堵枪眼、做肉弹!可最紧要的,别害人,别害自己的同胞!对不起祖宗先人,哪个晓得你们明个是过大年还是上新坟?”
  这场瘟疫一直从年前延宕到了次年四月,沪城的殡仪馆每天都有烧不完的人,城外的墓地比城内的痢疾药还要热销。
  战祸与疾病,对年老的人也是那样不孝。
  那个打落了阿西第一颗乳牙的老孙死在了路边,是阿西亲眼瞧见的,只他是穷死的还是病死的,没人晓得。
  随后,老人炳叔的生命也终结在了这场瘟疫中。
  炳叔老人死前与将死的顾家老狗一样,替方家人忧心忡忡,他因怕自己将人瘟过给方家的人,而悄悄躲了出来。
  他开了一辈子的车,到了这将死时,手来当脚的关口,也还是连辆洋车也不愿替自己叫。他怕自己的病要连累洋车夫。他就这么一路晃荡去了九道江桥,要再最后看一眼沪城的心血脉。
  总有人会死,生生不息的,只有九道江。
  临了,因实在想念大爷,炳叔又折去了政室厅。还隔一道街口吧,炳叔终于栽倒下去,眼睛瞪着政室厅的方向,不能瞑目。
  方达曦请人给炳叔的尸身入殓时,入殓师从老人身上翻出一张黑白照。
  方达曦一瞧相片的票口,才晓得老人早把遗照预备好了。
  吴嫂还说,炳叔改信基督,一是受了耶稣的召唤,二是不想做了死鬼还要劳烦大爷清明寒食,非给自己烧纸钱,就怕以后给方达曦添麻烦。
  懂事的老人故去,更叫留下的小辈心疼与追忆。
  方达曦给炳叔捧了哭丧棒,顶体面地送走了这个给了方家人一辈子忠诚的老人。
  又过了两三天,阿西也倒了下去,这叫方达曦的眉心挤出了川子大山。
  在医院中,阿西病床四周都围了帘子——医护也怕过上阿西的病。
  他几番醒来过,总见不着方达曦的看望,自己还顶体贴地想着,如今方达曦头上顶着整个沪城的难,来看自己确实太要分心。
  宽心话,他不是打没换牙前就顶爱跟自己说?
  别人呢,也因瘟灾忙忘了嘱告阿西,他瞧不见家里人,实则是医护不肯统口同意放人进来。
  这也无怪医护,他们也是菩萨心,方家马厩里的马长成四条腿,也要被过上马瘟,两条腿的方市长凭什么就不能过上人瘟?
  方达曦呢,实则每天也是来的。因担心自己的市长头衔要给医院裹乱,他每天只远远儿地等在阿西的病房楼下,拿着根望远镜瞧阿西在窗户口偶有的人影。
  医院的护士这么瞧着,好些个都将手帕哭湿了几块地方。谁不羡慕与被打动呢。她们也才十七八,“浪漫”都是从书里与外国电影上得来的,那么她们也想有人能立到墙下,这么等等自己。
  可当事人方达曦此刻哪还能想到“浪漫”呢?同是沦落人的沪城慈母们,她们也想不到自己“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他们想的都是病了的亲亲人儿,什么时候能好、怎么才能好,与巴望着叫自己替亲亲人儿以身代之。
  又过了几日,方达曦手里的望眼镜陡然找不出楼上的阿西了——阿西那天忽然起了精神,跟医护要了碗粥喝,在这之后就再大不肯醒,人也顶胡乱地烧着。
  依医生的隐晦提醒,方达曦是该给阿西备棺材与寿衣了。
  方达曦的心脏上被挂上了一颗极重的秤砣,一直往下坠,不晓得要落于何处。他没顾医护的阻拦,摘了脸上的棉口罩,掀开阿西病床的帘子,钻上了阿西的病床,抱着阿西一起躺着、挨着。
  谁也没当真瞧见过,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神明们,大家都只是听过、拜过神明们。神明们到底为人们做过什么,那些福报到底是人们的努力,还是神明们赐予人们信仰他们的恩惠,这不得而知。
  方达曦只晓得死神确已从自己身边带走太多人,他不止一次地想过,等到自己死时,等到死神来带自己时,他一定要跟死神搏斗,不为自己,而是为他失去的那些人出出气!
  如今,他抱着阿西,想的已经不是自己死后要与死神搏斗,而是现在就要与万恶的死神搏斗!这个神明已经从他身边带走了那样多人,就留一个给他,就不行么!
  方达曦:“执月,回来了,回来了,我等着你呢。”
  方达曦:“执月,你不晓得吧?你不在了,我其实,也不想再在了。”
  从清早一到了后半夜,方达曦才发觉自己已经被阿西枕脱臼了一条胳膊,心里骂他“你这是什么铁打的身子?那就快点回来啊!”
  阿西听不着方达曦的肺腑震颤,但这天后,是果真渐渐好转了。
  彻底清醒时,他睁眼依旧没瞧见方达曦。他依旧只晓得方达曦大略天天忙公务,还是脱不开身。也依旧不晓得方达曦实则总来,且在他濒死时,方达曦是预备好了放弃家国抱负的。
  这瘟是一定要治的,方达曦拿出自己的私产贴补了其中用度。
  许是因为如今,方达曦不许沪城货币银元上印他这个新市长的大头了。这新印的钞票瞧着就不大亲切,以至他改了长性,变得实在很肯往外掏钱。甚而还弯着腰出去求了外市的几个大户借款,才将这场拼死的瘟给控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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