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为什么不给我算?”
“过新年,就没有凶签,佛主省的。”
“那是骗佛主,骗自己的!这就是我摇的,我不再去!我就算这个!”
设或不是在佛门净地,阿西就要叫人将这个不识好歹的叉出去了。他顶不耐地抬眼去瞧人。
阿西:“岑山嘉!”
岑山嘉:“您一直在这里?就您自己?”
阿西:“还有我一个朋友,他去山下了。”
宁约翰约莫得到年夜饭前才赶得回来。这叫阿西有些惋惜,他原本掐着日头,预备赶在正旦新禧前,再厚着脸面给沪城寄封贺岁帖回去的。可现下,手头一张信纸都不剩了。
岑山嘉:“方先生,我想同您谈一谈……一些我知道的事。”
红螺寺今个的解卦师傅,自中午就收了章。因此,其后的香客都自动得了上上签。
佳节在即,除了循规蹈矩的铁疙瘩岑山嘉,谁不爱听个吉祥宽心话?何况还是佛主给的!
阿西在自己屋里给岑山嘉煮了一炉银杏茶。
火炉里的火苗旺旺地煽动着炭火,舔着铁壶底,亲热极了。
阿西:“岑山先生是战败国的国民,现在还留在咱们这里,过得能如意么?”
岑山嘉:“我为我的祖国感到可耻……战时,我救了几个这里的人。所以,现在,你们的人也没赶我走,这叫我很感激。我想同您讲讲您的哥哥,方达曦先生。他投了沪城的九道江,死了,您知道么?”
岑山嘉:“他是个英雄!是他带领你们的人赢得了战争的胜利!后来我又去采访了他,我们相处了几天,他真的是个英雄,也是个正直的人。第一次见时,我还怕过他,我真后悔。是在后来,他们要为从前的事,清算方达曦先生,方达曦先生很受辱!到现在,他们也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岑山嘉:“一个在三四年的战争中始终冲锋的英雄,最后却是被几个小孩围在九道江的一处废仓库里打断了胳膊。在那之后,方达曦先生不晓得为什么,竟然肯登上审判台。最后被逼得自杀了……”
阿西:“岑山嘉!是谁叫你来骗我,你们骗我的目的是什么?”
岑山嘉:“我骗了您什么?我没有骗您!”
阿西:“我的兄长,我知道的!他可不会因为这些就擅自轻贱,他不是这样怯懦与被动的人。”
岑山嘉:“新历的报纸您并不看的么?他那时还得知了您的死亡!就是你的朋友告诉了他您的死讯!如果我没记错,您的那个朋友叫约翰!”
岑山嘉:“方达曦先生也来红螺寺找过您,可他们都说这里没有叫方执月的人,我想您当时可能还没来。他也说自己……自己想得天真,因为您早说了,您永不会来这里。”
阿西:“我一直……在红螺寺。在这里,他们一直跟着宁约翰叫我‘夏闵西’,这名字是我父母起的。”
岑山嘉:“那难怪!你们错过了!后来他就一直往南找您了,他说他一开始是把您往南安排的。当然,他一直坚持到最后的找寻都成了幻影。因为,您根本就没去南边。”
阿西:“岑山先生,帮我一个忙,我每天喝的药汤渣都被倒在屋后,请帮我取一点回来。我的朋友可能是个中医、西医都很精通的能人……另外,岑山先生知道我家那位叫吴嫂的老太太么?”
岑山嘉:“知道。”
阿西:“她现在怎么样?”
岑山嘉:“老太太……也去世了,在方达曦先生……之后……老太太是肺癌,送去医院的路上,还被车轮折断了腿,没过两天就死在医院了。”
阿西:“岑山先生,离开红螺寺后,准备去哪里?”
岑山嘉:“回沪城!明天下午的船。我的爱人在那里,他的父母不喜欢我,因为我的祖国。我这次来红螺寺,就是为他做祷告……”
阿西:“明天是我们的新年,也是我的生日……岑山嘉先生,我在红螺寺里祷告了五年,我想,它是不灵验。你想要的,自己要吧、取吧、夺吧……就是不要再无望地做祷告了。”
致使热血洒佛门,阿西心里难得的慈悲,在这一天,又流逝去了不知何处。
杀了宁约翰后,阿西的轮椅绕过宁约翰的尸体,拐去了一旁的书架,抽了一本近代史。
书里夹着一张板块地图,阿西拿手指头一遍遍地摩挲着方达曦生前往南的线路。忽然从胃里沤出一口血来,眼泪拦截着他落在地图上的视线,全给他粗鲁地抹掉了。
阿西:“我在北边,我的兄长却错寻去了南边,他都不晓得自己离我越来越远了。我的兄长要是知道了,该多难过。我的兄长以为我已经死了,我的兄长,该有多难过。我的兄长,我的揽晖,我一遍遍呼唤着你的名字,请你一定要听到,请你抓着我的声音找到我,带我去你的身边……”
新春正旦的下午,岑山嘉推着阿西的轮椅登上了返回沪城的轮渡。
岑山嘉:“方先生,新年快乐,生日快乐。”
阿西:“岑山先生同安乐。其实……我是夏天生的,只是揽晖捡到我那天,正好是新年。”
岑山嘉:“您为什么还要回去呢?那里的人,对你们并不好。况且,他也不在了……”
阿西:“他只是跳了九道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没定论!我要回去找他,我要回去给他找公平!他要是还活着,我就全宽恕,他是总不见,或是真死了……他们那时清算他,那我现在也给他们清算回去。怕什么呢,谁还能叫我死两回呢!岑山先生,你知道我们国家,有一个叫召伯的人么?”
岑山嘉:“方先生,我不知,鄙陋请教。”
阿西:“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被牵挂着的人,都唤作“召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