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愚又问道:“你当时是如何同皇上说的?”
周径思索了一下道:“呃,大概……大概是在很久以前罢。至于父皇,他……他或许只觉我有些怪异癖好,但不知我是……那个,所以就没有管教一说。后来发觉了,但我又无心做储君,且我又有那么多皇兄弟,他便不再执着于……我会怎样。”
“这样啊。”
许知愚心思重重地回了家,满脑子都想着“若被母亲发现了该怎么说”。
谁知他一进门,院内便摆出几个大大的布包,仿佛准备搬家似的。
许知愚心中顿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揣着疑惑进了时雨眠的屋子里。
许知萧果然在。
他一进门,许知萧便道:“知愚,回去收收东西,准备出城。”
“去哪?”
“去……”许知萧犹豫了一下,“去金陵。”
“为什么?”许知愚怔住了。
“娘的意思。我休了国朝的公主,皇帝不会放过。”
“所以就……躲到金陵去?”许知愚惊道,“太远了罢!”
金陵离京城有千里之远,先不说去了会如何,谁知道路上有没有什么意外:比如皇帝下令追杀,他们想躲都躲不过;比如遇到劫匪,他们手无寸铁,如何相斗?比如……
许知萧道:“一来就是因为离得远,皇帝或许管不着;二来,金陵有娘的故交,或许可以帮我找些营生。”
“……哥,你还想做什么营生?”许知愚难以置信,“酒楼里的小二?你愿意?凭你的学识……虽然可惜些,但或许只适合去金陵做个私塾先生。不过你这脾气,估计能将孩童都吓跑。”
“怎么这么多话。”许知萧拧眉,用手扶住额头,仿佛不堪忍受许知愚连珠炮似的话语。
“……哦。”许知愚乖巧地闭了嘴。
“你同我们一起去么?”许知萧看着他,“这一走,还不知道回不回来了。”
“非得走?万一皇帝他宽厚,不计较你……”
许知萧叹气:“你觉得我将他唯一的宝贝女儿休了,他会宽厚、不计较?我在朝廷里时候,里里外外得罪了一圈人,数不清的有的没的罪状都在你哥我的头上贴着呢。他轻轻松松打发了我,替他女儿报仇,何乐而不为?”
许知愚没话了。
一会儿,许知萧又道:“你若不想走,我帮你跟娘说。”
许知愚抬起头:“你要怎么说?说我跟念迟……”
“当然不会说这个,”许知萧不耐烦道,“到时给你编个由子,以后再慢慢圆。”
“什么由子?”
许知萧被他一句一句没脑子蹦出的话烦得厉害,火从胸中起,真是一句话都不想说了。可看见他那一脸无辜天真的模样,气愤又无处发泄,禁不住开了口:“……随便一想,比如说药馆些许事务没打理干净,或者说你要在京城内观望一阵情况,反正皇上当年只见过你一面,如今又不认得你;或者说你被谁家姑娘缠上了,一时半刻走不了……”
许知愚被他的智慧深深折服了。他眼中仿佛有了光:“哥,你太厉害了吧!这些缘由真不是我能想到的,你去做私塾先生太可惜了。”
“我只是随口说,”许知萧有些无奈,彻底被他磨得没了脾气,“这个缘由总之要合情合理,并且最后你圆得回去。”
许知愚点点头,突然蹲在他身旁,静静看着他。
“干什么?”许知萧有些诧异。
“哥,你们走了,我留在这,那我们岂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许知萧愣了一下,嘴角随即微微扬起来道:“是啊,那你就随我们去。”
许知愚叹气道:“哥,你打趣我。”
他不说话,许知愚又道:“哥,要么,你们还是别走了罢。偌大京城,难道真的无处可藏?再者,一定必须非要躲起来么?天大地大,总有被人发现的那一天啊。”
作者有话要说: 许二又开始动之以情了。
☆、萍水一刹间
然而,许知萧道:“你说的不无道理,但,还是要走。”
“为何?”
“你还是同娘说罢。”
许知愚泄气道:“我说不动她的。”
许知萧很平和地点头道:“我也说不动。”
“……”许知愚无奈地离开了。
他最近反反复复地做一个梦,梦里他时而是自己,时而变成了许知萧,怀中抱着时雨眠渐渐僵硬冰冷的尸体,怔愣地、不可思议地,却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
她的遗物尽数寄给了时叔和时姨,留了那么一两件,是许知萧跪下恳求着保存的。
其实,他这里也还藏了两样东西。一个是早就没味道的小香囊,做工极其粗糙;另一个是一块玉,辗转到了周径手里。
香囊的线头拉了丝,卷成毛乎乎的一团。许知愚捧着宝贝似的捧着它,仔仔细细翻来覆去地看,仿佛要想象到她做这个香囊时每一个动作。
这么细的线,她是如何穿好、系成疙瘩、一下一下地在绸布里穿插。再将细密的缝隙藏好呢?
许知愚看了又看,实在想象不出。
他握着香囊,起身又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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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里,周径在皇上的寝殿内静静候着。
近些日子皇上周围的内侍都被换成了新面孔,是谁做的,实在一目了然。
当初周谦得势时,里里外外无一不为他所用;如今太子得势,那么前前后后变成了太子的棋盘。
周径心中唏嘘一番。用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周昔便能得知他在这里。
“勾心斗角,苦了你了。”周径随口道。
身旁一个内侍的耳朵仿佛都竖了起来,过一会儿便借口出去了。
周径索性也不拘束了,起身在内殿里四处转悠。
父皇近年来崇尚节俭,室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奇珍异宝,但周径不擅此道,看得津津有味。
上釉的瓶瓶罐罐颜色竟有渐变的,真是前所未见;还有外国使者进贡的夜明珠,放在暗黑格子里却闪着绿荧荧的光;还有犄角旮旯里放着的一盆花,红艳的花瓣细同拉面,弯曲着包住中间直挺起的花蕊……
周径四处乱转,不顾内侍们疑惑的神色,啧啧叹道:“父皇的宝贝是真多。”
“念迟可有哪一样想要?”
周径回头,拱手道:“父皇,念迟明日就出发了。”
皇上这些年老了许多,白发丝丝缕缕藏在鬓间。他含笑道:“这样着急?朕看你不妨多待几日。”
周径犹豫一下,道:“事不宜迟。”
“哦,”皇上点点头,“北疆有你,朕便可安心。”
“父皇,儿臣这次离开京城,或许便不回来了。”
皇上扬眉,半天没有说话。他挥挥手,让内侍们都退下了。
“怎得就不回来了呢?”
周径心中冷笑,面上还是克制住了:“父皇说了,北疆有我,您便可放心。儿臣想让父皇日日放心,便不再回来了。”
皇上哈哈大笑,站起身来。
“念迟,你看中了这殿内的什么玩意儿,朕赏赐给你罢。”
周径四下望了一圈,指着墙上挂着的整整一大卷《南华真经》道:“这个,行么?”
“嗯,念迟果然好眼光。这卷《南华真经》,是我朝大书法家苏蒂亲笔作的。”
周径点头道:“是,儿臣觉得这书法飘逸非常,却又不失刚健宏伟,是书法中的上乘。不知父皇是否愿意割爱?”
“朕答应了你,你便拿去罢。”皇帝将那卷书法递给他,周径仔仔细细地收好。
告辞刚一出门,却有个内侍急匆匆跑来,一不留神便猛撞了周径一下,《南华真经》被打翻在地上,沾了些尘土。
内侍大惊失色,跪下来连连饶命。
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周径一挥手将他打发了,周昔遥遥笑望着他道:“哟,兄长今日又得了什么宝贝?”
周径只好摊开给他看了看。
内侍已经走远,周昔怒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回去我替你收拾他。”
周径今天无空同他交谈,只点了头便要走,却被周昔一把拉住了。
“……做什么?”
周昔笑道:“听说兄长你明日便出城去北疆了,我同你喝一杯,便算替你饯行罢。”
周径应了。
饯行宴就设在东宫,佳肴茶水摆了一桌,舞女如云,周径却频频看向窗外。
周昔慢条斯理道:“兄长干嘛这样着急?莫不是约了心上人?”
周径皱眉,点头道:“的确,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到他。”
“还真是如此。”周昔含笑,“他,是个怎样的男子?”
周径细细看了他两眼,也笑道:“是个很不错的男子。”
“哦,”周昔若有所思,“看来我这里的女子都入不了兄长的眼。”
两人本来就不怎么亲密,且周昔说话分外啰嗦隐晦,还爱含沙射影,周径如坐针毡,心魄早已飞向九霄云外,只想赶紧回去把东西给了许知愚。
周昔品着茶,看向周径道:“兄长的座榻上可是有针刺?”
周径一愣,周昔道:“我看兄长坐在那里动来动去,恐是座塌不合适罢。这样,我立即差人为兄长换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