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径见许知愚没有行礼,轻轻拉了他一下,回头看到他六神无主的神情。
“怎么了?”
“……没事。”许知愚还未从巨大的冲击中缓过来,只是怔忪地盯着周莲。
一下午的时间,他都沉浸在那个真实又不存在的场景中,梦境和现实的重叠给了他当头一棒,让人措手不及。
临别时,夕阳西下,霞光俯照在群山之巅。周谦欲留二人吃饭,周径客客气气地拒绝了。
上马车时,许知愚注意到这还是来时的那个车夫。
周径道:“怎么了?一下午心不在焉的。”
许知愚摇头。他怎么可能告诉周径,他在一年前就梦见自己杀了周莲,但今天才见到其人,并且还被吓得不轻?
太荒唐了。
周径一脸担忧。许知愚只好说:“我困了。”
周径心想你骗鬼呢?但嘴上还是应道:“嗯,回去早点睡。”
许知愚松了一口气,安慰道:不过一个梦而已,眼前事才是最重要的。他抽丝剥茧般把眼下的事情梳理一番,突然道:“念迟,我觉得你秦王他不像什么六亲不认的人。”
“我活了二十年,都没怎么看清他。你才第一次见他,能看出什么?”
许知愚摇摇头:“不说储君之位了,有些东西还是要争取一下,他未必不会不给你。”
“人要知足常乐。”
“可是你应得的东西不该拱手让人。”
周径笑了:“知愚,你是怎么判断一个东西是不是我应得的呢?”
许知愚不答,周径又道:“我不想要的东西,就算它再好,只要我不喜欢,那就不是我应得的。何来拱手让人一说?”
周径逻辑之紧密,令许知愚哑口无言。
下了马车后,周径往他怀里塞了封信。
“给你哥。”他低声道。
许知愚点头,正要往家走,周径又扯住他的袖子。
许知愚疑惑地看着他,周径把他往身子里一搂,在他耳畔道:“明天来找你。”
马车颠颠地离去,剩下许知愚满脸通红。
一转身,正好看到许知萧倚在许家大门前的柱子上。
光影错杂,许知愚看不清他的表情是云淡风轻,还是冷若冰霜。
☆、意阑珊
许知愚走近几步,垂眼等待着许知萧的嘲讽,或责骂。
然而,微不可闻的,许知萧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把信给我吧。”
许知愚愣了一下,把信递给他。两人相顾无言,并排走在石板路上。
“哥?”他试探地道,“你……”
“嗯。怎么?”
“刚才,你看到了吗?”
“嗯。”
“那你,”许知愚艰难地咽一口唾沫,“你就不说我什么?”
“你爱做什么做什么,高兴就好。”许知萧摇摇头,平静地道,“我管不着,也不想管。”
“哦。”许知愚有点意外。
又快到一年元夕了,按照传统习俗,灯笼又挂起一城,在暗夜中飘摇着橘红的灯火。
“你长大了。”许知萧突然道。
“我才十六。”
许知萧不回话,两人又沉默了。
许知萧把他送到了半夏阁,转身离去时,发现许知愚还在他身后跟着。
许知萧一挑眉道:“怎么?”
“哥,你能不能别告诉娘?”许知愚厚着脸皮,暗暗庆幸这是晚上,他看不见许知萧的神色,不然他一定会尴尬得想往地里钻。
“好。”
许知萧又要转身,许知愚拽住他,说出了一路上憋在口中的那句话。
“哥,那天,是我错了。对不起。”
他的那句“许知萧,你要是死了,我绝不给你烧纸”在心里堵了好几天了,虽然当时一时冲动,口无遮拦,许知萧估计也不怪他,但事后想起就后悔得厉害,心里也一阵阵地疼。
毕竟,拿着刀子扎人心,实在伤人也伤己。
许知萧轻轻笑了:“没事。”
“那……你不要死好不好?”许知愚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许知萧突然抬手摸摸他的头,道:“嗯。”
在多年前,那一个花香芬然的季节,他刚刚开始记事时,许知萧也是这样摸了摸他的头,然后转身就上了马车。
一别就是多年。
那时他嘴里含糊不清喊着“阿哥”,跌跌撞撞地想要跟上他。
……
所谓离愁别恨,有些淡漠,有些却是如陈酒一般,辗转经年后渐渐发酵,年年岁岁愈发浓烈,火烧火燎般烫在心里。
他潸然泪下。
#
“父皇。”周莲恭敬地一福。
“不必多礼。”皇上笑眯眯地招招手,示意她坐过来,“来,莲儿,你有多久没来朕这里了?”
“父皇,只半个月罢了。女儿日夜都思念着父皇哪。”周莲为他倒了杯茶。
皇上接过茶,给她排出一摞折子。这些都是皇城内外的世家子弟,到了适婚年纪,有意做驸马的。
周莲摇着皇帝的衣摆,娇声道:“父皇,您就这么急着想把我嫁出去吗?”
“怎么会?父皇是让你自己选一选,这里面有没有称心的。”
周莲扫了一眼道:“没有。”
皇上会意,掐了她的脸一把:“看来你这是有了意中人了啊。说来听听,是谁啊?”
周莲脸颊微红,低声道:“就是那中了榜眼,如今翰林院的许知萧……”
周莲话音未落,周径大步流星地跨进来,一边道:“你别想了,许兄他已经有未过门的妻子了。人家二位指腹为婚,从小就感情很好,天造地设的一对。”
周莲和皇上的脸色都变了。
周径行礼道:“儿臣拜见父皇。”
皇上神情松了些,又哄着周莲道:“这毕竟还未过门呢,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待许知萧服丧期满,他们就会成婚了。”
周莲不高兴地撅起嘴道:“父皇,你看看他,胳膊肘净往外人身上撇呢。”
“父皇,南方蛮夷最近又有些动作,”周径只当听不见她的话,“边境已经蠢蠢欲动了,我们应当多加防备。”
皇上若有所思道:“好,朕知道了。”
周径告辞,转身又跨了出去,一眼都没看周莲。
“父皇,这许知萧……”周莲又道。
“莲儿喜欢,那便是他的福分。多少人求之不得,他怎么可能会拒绝?”
周径出了皇宫后直接去了许家。
近期局势纷乱,以沈泽禹为首的各官都摩拳擦掌。上百双眼睛都盯着许知萧的动作,只盼他哪天出个小差错,好抓住他的把柄。
周径犹豫了下,从侧院翻墙进去。
高墙下,许知萧皮笑肉不笑道:“殿下跳墙可要注意身子,若是从我许家的墙上摔断了腿脚,那我可落个谋害殿下的罪名,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周径讪笑:“是我不期而至,打扰了。”
“怎么会?你同知愚原来还要事先约定么?可哪次不是你不期而至?”
周径面上露出一丝愠色,道:“许知萧,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殿下,许某从来都有话直说。”许知萧面无表情,“你对知愚,到底想怎样?”
周径微微一笑,心道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怎样?昨晚,你没看到么?”
“知愚他心思单纯,心机更不及你百分之一,”许知萧脸色沉下来,“你务必不准害他,否则我就算拼了命也要叫你好看。”
周径失笑:“许知萧,你说这话不觉得好笑吗?你也太自信了吧,你看看你现在的情况,你还有本事叫我好看?”
“朝廷之上或许没办法,但江湖上未必不行。”许知萧淡淡道,“今后若天象有异,比如白虹贯日,比如彗星袭月……届时殿下要多加小心。”
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
周径:“……”
许知萧一抬下巴,一副“我话就放在这儿了,你自己看怎么办吧”的样子,一个翻身跳出高墙。
重重杨柳外,许知愚正在菜园子里摆弄药材。
听到脚步声后,他回头道:“啊,是你啊。怎么今天有空来了?”
“是啊,怎么偏偏就挑了个今天,”周径闷闷道,“怎么就正好撞见了你哥。”
“他呀,他去买饼了吧。”
许知愚捻起一块木条在周径鼻子下面一晃:“这个怎么样?”
“好香。”
“当然啦,这可是沉香。”许知愚把一条条沉香放进小小的锦囊里,“沉香性温中,可治冷气,逆气,气结。”
周径原先只略微听过香薰里的沉香,但不知道沉香还有这样的用处。
“送你吧。”许知愚将锦囊递给他,“初春寒冷正合适,末春乍暖还寒时,也能派的上用场。”
周径摸着锦囊笑道:“这就送我了?”
“没事,我还会做很多。”许知愚随口道。
周径心有失落:哦,原来不是特意做给我的啊。
许知愚没注意到他的神情,从桌底翻出一大包林林总总的药材。
“你自己看喜欢哪个的味道,我给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