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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收尽 (雪毅)


见梁勋面有疑色,天若便道:“那不正是那逆臣弃妇,寒轩竟封了个掌乐入宫理事去了,其父纪厉翙止老朽,怕是家门没几日煊赫,也不知宫中做的什么打算。他通的那点礼乐,还是当年我们世家子弟于弘文馆一同受教的。”
梁勋一时讷然,好在歌舞上殿,景颜亦上前来寒暄,便不再追问。
却看那纪厉翃疏,盈盈出了这喜堂。那屋中高烛满堂,雕窗彩绢透出点点红光,显得那廊下异常昏暗。廊中点着两盏八宝宫灯,其上亦饰有双喜纹样。热闹都在堂内,由耳房过来,便唯有零星家丁,亦是摸得些酒肉,在角落中自斟自酌。
行的远了,堂中高歌隐隐而来,满庭枫树皆是新绿,那一方小小天地愈是流光溢彩,夜下四周点点幽明,才更显孤清。
“出谷莺迁,趋庭燕尔,袍绾登科绿。嫦娥分付,广寒今夜花烛。”
他听得这音律,心中却更有惴惴。既惧怕这偏院中的寂静,更怕这寂静长夜不惊,无人来扰。
好在纵是急张拘诸,那边廊下斑驳树影,还是变了明暗。
“公主。”翃疏即刻附身行礼,那树影如只只掌印,拍了满襟满袖。
“我便知是你。”天若面有不豫,鬓边一朵山吹色牡丹,于月华下剔透轻盈,“好一曲《飞仙合璧》,你岂不知惹得本公主艴然不悦,你求万事必然皆是不利不应。”
“时移势易,风云变幻。怕是立于庙堂,隐于山野,听此曲会有天渊之别。”
天若未有作答,只看着翃疏身上微微摇曳的树影,听着那殿中觥筹交错欢饮畅谈之声。
“你倒是胸有山河,敢行青丝白马之事。”天若冷冷道。
“为私,乃各取所需,为公,不过是匡国固本。是贞,亦是忠。”翃疏言语很轻,却字字异常清晰,“臣妇敢贸然进谏,必不是心血来潮垂死顽抗,朝中不乏忠义之臣,我等皆以为,公主乃皇家正脉,登临践祚,顺天理,应人心。”
“古来忠义黑白,还不是看成王败寇各是谁家。”
“臣妇愿倾我所有,力保逐轻贱命。”
天若不语,只看那满院枫树。
“臣妇自知纪厉一族已是冲风之末,独木难支,但若有那元冥之佐,公主便可无虞。”
天若一时美目微动,到底还是默然,只听得那边高唱,随那醉意氤氲,绵绵地传来。
“舆奉潘慈,楼高华萼,坐享齐眉福。庭槐列戟,公侯衮衮相属。”
二人一时回味这余音,久久不言。
“什么莺迁燕尔,钿车华屋,愚人愚己罢了。”天若侧身,“昔年母亲最爱这《飞仙合璧》,传唱于我,同窗时日不长,难得你还记得。”
天若径直步去,翃疏仍跪着,看不清面中悲喜。

那边唱罢,梁勋应酬之间,已然微醺。美人玉山微颓,只是袍袖中被丹叶牢牢扶着,才不至堂上失仪。
“公主不胜酒力,怎的景颜亦不见了?”梁勋此时睑下绯红,甚是好看。
“已是酉时,天色渐晚,景妃娘娘怕是回宫复命去了。”一旁月知答道。
抬眼望去,席间杯盘狼藉,众人意兴阑珊。看那重重红幕之外那片残空,唯有几颗星辰,皆是暗弱。
星野之下,寒轩亦立于春风之中,看这明昧辰汉,怅然浅酌。
归来阁略略点了几盏宫灯。窗扉半掩,夜中风大,巾帘只随风肆动。
寒轩斜倚榻上,看那边景颜走来。远远望去,出门时一丝不苟的端丽盛装,于夜下亦有颓唐。
“都夜半中宵了,怎的回的如此晚?”寒轩道。
景颜自顾自入座,声带疲惫,“为他尽力,便当是自己亦嫁了一回。”
“可还一切顺利?”
“都好,无甚差池。”
寒轩不知为何,总有心悸。看景颜眉间微凝,却不敢再问。
归来阁于东南一隅,窗下便是内城。勋儿的宅子挤在其中,好似今夜愈发明亮,只是从归来阁看不过看得一个光点。目光西移,自己那座髣髴阁,却是暗的。
夜已深,那小小光点,也要沉寂下来。
出了这易府,纪厉翃疏上了轿辇,身后歌舞伎垂首随行,内宫已然下钥,他们走不得穹汉门,要从偏门回掌乐院。
翃疏思忖着天若的言语,浓眉紧锁。看身畔诸人,他自知其皆是寒轩耳目,怕他与魏穰逐轻再掀波澜。这身畔不言不语的侍从,何尝不是一重囹圄。
好在翃疏早有防备,将自己母家一近身侍从萦虹,不动声色地安排进掌乐院。此时便行在舞姬之列。
因着担忧,回掌乐院后随意吩咐了几句,便佯作出宫回府。在宫门处换了自家车架,便要下山。行不多时,轻撩车帘,看那宫中侍从皆已回去。便又掉转车头,回到宫门口,称有要事遗漏,需再入内廷。
侍奉们所居的庑房错落在一众宫苑之间,翃疏让萦虹扮作自己出宫,便换一身巡夜宫装,提着宫灯,低眉而行。
还未入得院门,便见平日侍奉在侧的两个宫人匆匆而行。翃疏蹑足潜踪,一路只追到华容殿,才止住脚步。
翃疏心中大惊,却临危不乱。细想一刻,若其身畔皆是景颜耳目,其亦不可坐以待毙,便默默回了庑房,藏于二人居室之外。
夜深露重,那庑房之后唯有零星横斜的篁竹。藏身于此,不时便觉寒意点滴漫上衣摆,侵及全身。
好在不多时,二人便回到房中。翃疏只觉心跳得厉害,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
然二人回房后,竟静默片刻。掌了灯,二人身影投在翃疏身后篁竹之上。
此时万籁俱静,唯有竹叶点点窸窣之声。翃疏心中惶极,四下看去,窗扉紧闭,篁竹如旧。周围未有一丝光亮。那微茫月华,透过这重重枝叶,到地面时也所剩无几。
环顾四周,自己并未露了行藏,便只待二人开口。
“这贼妇刁猾无比,你我二人如何看得住。好在今日景妃娘娘抓了个正着,否则你我二人怕是难有善终。”
“贼妇作茧自缚,她若不闹,这贼人不过流放极边。如今却留不得了。”
“这几日你我就是宵衣旰食亦要盯得滴水不漏,两日后贼人入宫行刑,行事隐秘,断不可让贼妇再生事端。”
“那日昭娘娘返厝归宁,陛下正好大宴亲贵,到时丝竹礼乐不息,便一定要死死拖住那贼妇。”
沉默再起,翃疏又是一阵悬心。
“睡吧。”
“嗯。”
灯灭了,光影不再。翃疏蛰伏片刻,见未有异动,便悄然又出了那院落。
他提着宫灯,垂首缓缓行着,此时早已心乱如麻。
心中反复玩味那二人两次异样的沉默,忽而醍醐灌顶,抬头看那宫苑。廊中点着宫灯,四下寂静无人。远处隐隐的更漏,喝着风声,携寒气而来。
翃疏哑然失笑,心中暗忖,想用雕虫小技请君入瓮,那磊景颜不过如此。心头亦是略有舒缓,大约今夜无事。






第33章 心同
兰灯吐焰,桂魄郎辉。琼筵玉阙,羽觞频飞。
殿中绣户高明,如红烛夜市,舞衣旋展,如碧天重霞。耳畔鸾咽姹唱,遏云绕梁;眼前暖袖回雪,一顾倾城。
席上虬须公子,翠蛾美人,纤腰金蝉,玉面花光。
梁勋大婚后三日,携夫回宫归宁。寒轩大宴亲贵,天阙刚去,便不在往日宴乐的茂苑殿或扶风阁,而选在曜灼宫西的云清殿,取“风摇珠珮连云清”之意。
酒过三巡,寒轩玉山微颓,支在席上。下首分别是梁勋丹叶夫妇与天若,梁勋之下是景颜,再下便是蓝泽与思澄言。天若之下则是近臣亲贵。
寒轩看梁勋与丹叶,二人虽无亲昵之举,却无时无刻不是浓情。梁勋眉间唯有一抹纯粹至极的舒展,眸中亦是了无忧思的欢欣。身畔丹叶满脸红绯,少年面孔,只纤尘不染,清郎如玉。
而自己身侧,那一席却空着。
只听得歌姬清音婉转:“‘寒尽鸳鸯被,春生玳瑁床。庭阴幕青霭,帘影散红芳。’”
寒轩听此语,看那空席上肴蔌丰盛,却无人来动,只渐渐冷下去,心中自微生苦涩。然无论如何,面对梁勋二人恩爱缱绻,亦不可露了心思。
“‘结语同心伴,迎春且薄妆。’说得便是你们啊。”寒轩斜倚于几上,含笑看那边二人,又扬声道,“今日歌舞甚好,赏。”
那边众内官,携各自管辖的歌舞姬与乐师行礼谢恩,纪厉翃疏便在此列。
起身立好,翃疏抬首去看天若。天若目光亦在此处,毫不避讳,看了他一眼,便巧笑着继续与其身侧贵胄攀谈起来。
翃疏不明其意,却不敢露了形色。他细看席上,众人不过欢饮笑谈,太妃一如往日,不过温然与人往来,许是丧夫亦是未久,眉目中总脱不了那点滴哀戚。瑄贵妃如今势单力孤,不过是苟延残喘等死宫中,故而那颓唐之色更甚于蓝泽。
再细看去,心中微微一紧。那些高位的侍职,只见梁勋身边的月知与天若身边的泩筱。早已料到景颜身边的崇兰必不在,却不知为何堂堂领宫溪见也不在。翃疏只得宽慰自己,景颜本与寒轩一体,许是寒轩犹嫌戏不够足。
想到此,其定了定心神,端然坐在自己席上,看那殿中银烛频更尊屡倒。
他看昨日那二人,正气定神闲,列席乐师之中,竟丝毫不曾窥伺自己动向,心下更略有得意之感。
酒过多巡,翃疏目中终于有了些新奇。见崇兰悄然入殿,一身宫装与平日未有异样,只是鬓角略有几丝乱发,倒也不算失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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