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何尝不是亦与自己无关。
二人自澄翠宫而出,迎薄雾清寒,行于长街之上。宫灯未点,其上铜箔随风而曳,只感凄惶。
溪见见寒轩怅然若失,便轻言一句:“澄翠宫叫着好听。”
寒轩面中不豫,言辞却浅淡:“都说宫中宫室,听着便觉无福。‘暮云收尽溢清寒’,是凉秋衰草;‘满川烟瞑满船风’,是人去帆远;‘十年花底承朝露’,是流年空老;就连这‘半缘修道半缘君’,都是悼亡之词。”
溪见惴惴道:“臣下不懂这些。可纵延贵妃那茂苑殿再好,还不是身败命殒。”
“当年取这些,不过是想以无情之号,惨别之事,换些有情罢了。那繁华富贵中,哪还记得共苦之人。”寒轩轻叹一声,“终是无用的,死生随化,终期于尽,人力不可为。”
“忧可伤身,娘娘珍重。”
“你当这澄翠宫是好的吗?‘悲恨相续,漫喈荣辱’,也是亡国之叹。”
前面就是溢寒宫,珠宫贝阙,松苞竹茂,又是一样的精致,教寒轩略感疏离。
宫禁众人早已俯身接驾,溪见亦退于门边:“昭娘娘和景娘娘已候着了。”
“景颜也来了。”
“魏穰逐轻那边又出了事,娘娘来请旨的。”
“狼突鸱张,困兽犹斗。”门扉开启,宫人牵起寒轩衣摆,寒轩侧身对溪见道,“把人带到正殿里候着。”
待到入殿,二人微微见礼。梁勋面目清素,天阙七出事毕,众人便不再着素色。可此时梁勋身上的妃色,好似已被岁月洗濯得愈发素白。这一室的金玉罗绮中,梁勋是出尘而独立的,而一边的景颜却是相得益彰。几番妙计奇谋,寒轩只觉得景颜大有深意。往日那些清艳,如今似是已成浓墨重彩。
“中宫甫立,千头万绪。奏章文案,要你多费心。”寒轩坐定,对景颜说了个如是,又转头对梁勋道,“我知你无心朝政,你入宫最久,内宫琐事,要多担待。”
二人喏喏,寒轩又道,“溪见说魏穰逐轻那边又不安生?”
“是。查来查去,不过是修嫔自己的主意,魏穰逐轻一力申辩自己只是尽忠,又有娘娘授意,则尚拘禁在刑曹之中。这本都无关痛痒,不过……”景颜一时语塞。
寒轩见他欲说还休如此老道,心中漫起一层寒意:“有魏穰逐轻在,什么样的奇谭轶事没有呢。”
“牢狱辛苦,连日提审王氏,更以那婴孩相要,那孩子受了些苦楚,昨日去了。”
寒轩大骇,心中不忍。然此刻,他自知自己断断不可明示左右更添枝节,故只可轻叹:“好生葬了便是。”
“可那魏穰逐轻知晓后,怨怼于岳丈,当庭大骂,并一纸休书休了那纪厉氏。那魏穰府中本就鱼龙混杂勾心斗角,纪厉氏闻讯大恸,回了娘家便寻死觅活。纪厉大人面上窘迫,亦是一时无所适从。”
“夫君如此不臣不轨,薄幸反复,被休了也好,赐些金玉,好生抚慰,教其来日再嫁了便是。”梁勋轻叩着茶碗,漫不经心道。
寒轩颔首,以示赞同,可看景颜明眸轻动,自是还有文章,便道:“有什么便说吧。”
景颜微窘,“臣妾以为,此中或有蹊跷。若是其府中失和至此,如何能瞒王氏至当日,如何能让岳丈纪厉翙止不顾沸议,去救这竖子逆臣。”
“许是纪厉氏刁猾,早动了心思,欲文君新蘸,再择良枝。此时做些腔调,便可将罪责一并推到那贰行之士身上去。”梁勋微嗔道。
景颜却略有正色:“娘娘,此人身边,还是耳目齐备的好。其虽是一枚小卒,然其父多年为官,不可轻度,更牵扯魏穰逐轻,便是与思澄氏亦生关联。”
“你我派去的人,他如何会信?再者,贸然行事,岂不明示于他,你我已然疑心?”
然景颜目中灼灼:“他信与不信,又有何分别?”
寒轩细忖,即刻会意:“我初次见其,便是那年先帝生辰。她颇通礼乐,可封个掌乐,入宫任职,聊以矜恤其去夫之苦。如此,身边有人侍奉亦属理当。”
寒轩一抹苦笑,只扶额蹙眉,浅浅说了句:“你筹谋辛苦,思虑缜稳,多亏了你。”
景颜笑的富丽:“娘娘本是召梁姐姐入宫的,事出突然,才兀自叨扰,景颜先告退了。”
寒轩面有倦意,只轻抬素手:“你且去吧。”
见景颜珠绕翠围地去了,梁勋才浅笑一声,放下茶碗:“与之相较,我能在内宫聊撑场面已是不易了。与你一同读书的,果然是不同凡响。”
寒轩眉头轻动,溪见即刻会意,扶起寒轩,“罢了吧,我倒是给你找了个事去忙。你饮完这盏茶,便到正殿来。”
梁勋面有惶然,寒轩却再无相顾,只扶了溪见,穿过中庭,进了正殿。
殿中有人跪着,一身宫衣并不合身,一看便知是为了见驾才换上。那最烂俗的锦绣,都藏不住他面中风霜。
寒轩想去辨识那低垂的眉眼。往昔只见过他一眼,也是如此般跪着,今日看那面中棱角似愈发分明,那匀称的身形也渐有嶙峋之势。
寒轩心中漫起点滴苦楚,勋儿初见他时,他该是怎样的翩翩少年啊。
转念更是心下凄然,自己见任安之时,他何尝不是那样的翩翩少年。
见这边入殿,那人愈发深深叩头,仓皇道了句:“参见陛下。”
寒轩不觉心惊,他的声音似乎比那日为勋儿申辩揽罪时弱了许多。
“九幽柱下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吧。”寒轩道。
“臣下死罪。”大约他也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好回了这句。
寒轩默然,不免神思纷乱:或许他已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困苦际遇,已释然自己如蝼蚁般任人杀伐的宿命。或许他当日于勋儿,亦不过是威势之下的敷衍屈就。
寒轩心中忐忑,他看不懂丹叶,更不知如此决断,会否毁了勋儿姻缘夙愿,可正如安之之事,寒轩难道因由,心中却自有决断。
“不论你当年是否受人指使,此人的目的为何,如今本宫江山在手,怕是此人也未得偿所愿。本宫实难信你当年无人指使,今日时局翻覆,你当年纵有万种恩仇千般打算,如今也都尽入黄土,不可再有二心。”
丹叶看寒轩满头珠翠,生出泠冽寒光,寒轩的一对妙目,永远不会看伏身于地的他。那视线永远停在那个高华迥远的位置,不可临凡下界。
听得寒轩此语,其心下一片寒凉,自知早已深陷迷局,此生只枯蓬断草,难有前路。
“然,本宫亦宁可信你当年并无人指使,故……”
寒轩说着,满面冰霜,逐渐涣然。
“本宫把勋儿嫁给你。”
丹叶一身冷汗还为收尽,全身便绵软下去,只觉死里逃生。
“这扇云天汗漫屏风是悬世孤品,你且去后头赏玩吧!”
丹叶会意,便向屏风之后行去,目中有点滴晶莹,面中却红潮难收。
另一边梁勋入殿,眉间只是愁云不散:“茶已喝完,陛下可吩咐了。”
寒轩看一眼梁勋,梁勋像一潭秋水,面上了无涟漪,内里却有乾坤。这潭秋水,于秋阳下偶有斑驳溢彩,然这轻波不过转瞬即逝,唯有落叶点点,各自东西。
“先帝国丧已毕,你三人皆无有所出,均可外嫁。思澄氏包藏祸心,当慎之又慎。再者,中宫入朝,不惯此间事务,身边伺候宫人,你当细心拣选。”
“嫔妾定尽心打点。”
“除此之外。”寒轩满面冰霜,只看得梁勋眉目黯然,“只想问问你对自己的打算。”
“回去吧。”梁勋见四下宫人皆在,便轻声道。
“你舍得走?”
“我去九幽柱下看过,他已不在了。”
“你不怕他只为人摆布做人爪牙?”
梁勋本是极为温婉,此时却生刚毅之色:“陛下问过,您知道勋儿的性子,多问无益。”
寒轩心中慨然,叹了声:“此局未破,你尚走不得。”
梁勋狭长的双眸,恰如这春日的晦暗,了无生趣。
“嫔妾谨遵陛下旨意。”
“好,那你定要谨遵本宫旨意,不得违逆!”寒轩脸上云破日出,“本宫给你指了一个人家,本月二十八就从顾缘殿,风风光光地去吧。”
寒轩目光点了点溪见,宫人碎步上前,将一闪云天汗漫撤去,屏风之后,正是丹叶满面清光。
梁勋一时失神,目中却难掩泉涌。不顾一身沉重宫装,满头飞扬金玉,只跌跌撞撞奔向丹叶,死死沉溺胸怀。
身后只听得寒轩一语:“勋儿,当年终是我对不住你,如今我便都还了。”
第32章 高烛
水晶帘帐,盈盈半开,星罗银烛,熠熠高明。
夜风蹑足而来,轻撩满宫珠珮,只见帘外星河,朗盛清极。
明日要为梁勋送嫁,今日顾缘宫中,遍地玉台宝镜,琼瑶罗翠。金玉之光,如流云积雾,团团簇簇,直教人无处落眼。
这座殿从未有如此亮过。往昔天阙在时,殿中总是不过点点幽明,仿佛这座顾缘殿,亦似它的主人,一味沉静,不曾愉欢。
寒轩步入内室,那妆台之上,只看得玉质花颜,蝉鬓云鬟。梁勋睑下那绯红,随烛火点滴明灭,恍如含羞。
寒轩看着他,那满目熠耀之中,他依旧娴静的脸孔,一时失真。
梁勋峨眉轻扫,似乎那些往日的寡味和隐忍,早已埋在这如城金玉之中。或许他眉目中尚有些浅淡,只是再有心清浅,面上也早已是妆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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