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楼带月,殿中烛影,透层层窗纱,只剩微矇点点。尚不及那萤光熠熠,树影离离。
月上中天,看这澄翠宫,虽雕栾绮节,珠窗网户,却有哀凉之感。
寒轩屏退众人,一人入内。澄翠宫门庭冷落,殿中未见值夜宫人,只看外间点着几只斜烛,内里晦暗。帘幕之后,隐隐见安之睡着,却不甚安稳。
身后溪见悄然关门,门轴发出一声长响。安之似是微有惊动,却未起身,只翻身睡去。
而外间值夜宫人,被门扉开合之声惊起,慌张跑来,一把跪在寒轩身下。
“中宫之殿,只你一人上夜?”寒轩淡淡问,目光只凝于重纱之后那一抹清瘦孤影之上。
“殿下不喜人多,宫中侍从,悉数遣散。臣下为一宫掌事,不可擅离职守。”似是自知殿中陈设太不成体统,便补了句,“殿下连日辗转难眠,灯烛布置皆是殿下的意思。”
寒轩闻言,才低眉看此人,见其眉目清郎,面如皎月,更有似曾相识之感。
“宫中掌事,多是府中故旧,却不曾见过你。”
“臣下入宫早,原是祈皇年间源妃宫中人。昭贵妃娘娘见臣下老成,澄翠宫差事清闲,便指来此处。其余众人,多是如此。”
寒轩见其老成持重,一板一眼,便有些许心安。念及梁勋用意,大抵是近来风波不断,这始作俑者也难料是否正在当日府中,故不敢轻用旧人。
“中宫近来皆是夜不成寐?”
“许是殿下初入宫闱,未及适应。”
“白日里,中宫都做些什么?”
“殿下好文,多是翻阅经史子集。”
寒轩低眸,心中暗叹,到底是苦了他,亦是煎熬了自己。
“朕陪中宫坐一会儿,你且退下。”
寒轩举步向内,那宫人乖觉,起身打起帘幕。寒轩侧身而入,烛火一跳,照得那宫人面中棱角分明,细看下,并非寻常颜色,寒轩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臣下含莲。贱名粗陋,陛下见笑了。”
寒轩颔首,再不多言,只看着远处安之。那一方睡塌,于幽光中,更见沉闷。自外间向内,数重轻纱,纹饰皆是彩云飞鹭。盈盈看去,恍然那睡塌只在层云清霄之上。
安之着一件素色寝衣,反身向内,脖颈之间,露一抹雪色。点点微暝中,他的背影仍是那嶙峋之态。
寒轩缓缓于榻尾坐下,满头琼瑶珠玑,映残烛点点,更见凛凛寒光。
听着安之的鼻息,看那侧颜,虽烛火暗弱,仍是当年一样的摄人心魄。
寒轩怔怔坐着,眼前重重帘幕,随夜风微动,引得疏影明灭。身在暗处,看那重重织锦之后的明灯,映这重影交叠,更觉神迷。
安之就在身侧,呼吸迟缓。寒轩暗忖:这便是对他的得到啊。而这得到,却是如此苦涩难言。
看安之睡着,兀自忆起那个梦,梦中安之面如春晖,他身后溟蒙一片,柔暖醉人。安之伸出手,对自己说:“在你最初选中我的地方等我回来。”
他此刻就在身前,而对寒轩,或许他面中再难有点滴笑意。而那“最初选中他的地方”,亦是泯然于世,了无踪迹。
不知过了多久,安之辗转之时,牵动被衾,才察觉被衾一角压为人压住,睡眼惺忪中,看得是寒轩那满头珠玉,眉中便积了微云:“你来了。”
“扰了你了。”寒轩不敢看安之,只是看那重重帘幕。寒轩害怕,怕看到那对眸中,唯有恨恨之色。
“本来睡着和醒着,也没什么不同。”
“委屈你了。”
“这不就是你要的么。”
寒轩最怕,并非安之疾呼怒骂,而是如此般浅浅应答。恨极,总好过漠然。
“本以为,能看着你,和你说说话,便是开心。而你此刻就在眼前,我却觉得失落。”
“何必呢。在这里,你什么不能拥有呢,又何必执着于我一人。”
“你就是你啊,不是旁人。”
“那又如何呢?”
“所以想得到啊。”
“但你得不到啊。你对我这样,有个这样的名位,你以为就是得到了么?不过是给外人看看吧。”
“你不知道吗,我这一生,不过是活在外人的眼中罢了。”
门扉轻起,夜风灌入,满室帷幔轻扬,其上流云飘飖,那织锦鸥鹭,便随云涌,振翮凌霄。
溪见入殿,安之背过身,不再言语。寒轩亦敛容,端然坐于其侧。
“何事?”
“回禀陛下,瑄贵妃娘娘饮毒谢罪,大伤肌理,眼下命悬一线。”溪见未有入内,躬身立在那帷幕之外。
寒轩一时悲愧交集,五内俱恸:本不欲从景颜所言引其入局,然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到底是害了他。再一转念:如今宫中云波诡谲,无论如何,都不可太露声色。故寒轩只淡淡道了句:“随我去看看吧。”
溪见闻言,便打起帘幕,伴寒轩起身而去。
却不想,有一语从那清癯剪影中传来。
“你还真是害人不少。”
安之声音很轻,不着嗔讽,却如惊雷响彻寒轩肺腑。
事已至此,寒轩亦不敢相顾了。
朝露殿本亦是门可罗雀之地,纵天阙在时,亦不曾喧嚣过。今夜再看,偌大的殿,不过是昏晦一片,唯有寝殿一处,此时灯火如昼。
寒轩到时,御医已跪了满地,枝雨候在门边,淮清俯于榻前,珠泪不绝。榻上思澄言口口鲜血,一刻不停。他早已无力嘶嚎,唯有死死抓住床沿。只见那一对玉手,青筋暴起,却无血色。
“瑄贵妃如何?”寒轩厉声问道,众人见此雷霆万钧之态,不免不寒而栗。
“娘娘饮下大量乌头之毒,五内俱损,臣等正尽力医治。”一个御医答道。
“可有性命之忧?”
寒轩问此句,竟换来一片死寂。殿中无人作答,众人俯首于地,肱骨瑟瑟。耳边惟有思澄言点滴哀嚎,却也气若游丝。
寒轩暴怒:“废物!医不活贵妃,谁也别想活!”
众人更是噤若寒蝉,只听得榻上思澄言声嘶力竭,却仍挤出几个字:“娘娘……应允过……臣妾……”
寒轩一时剖心泣血,已难顾其他,一把扑倒榻前,淮清止不住眼泪,退于一侧,哽咽道:“陛下,贵妃娘娘自知今夜犯下大罪,不敢求陛下轻恕,已自裁以报皇恩。然娘娘心心念念,皆是陛下前诺,还望陛下可怜娘娘……”
寒轩上前,攥住思澄言一对枯手:“本宫应许过你的,决不食言!你一定要活着,你若是为他而死,本宫绝不拦你,但是绝不可为旁人的狼子野心陪葬。”
思澄言闻言,便不再言语,嘴角微有一抹浅笑,奈何面如薄纸,惨白异常,那满襟满袖的鲜红,打在其冰肌玉骨之上,亦多了几许暗沉,令人不忍直视。他那往夺目的妍丽,已只剩枯鱼衔索,形销骨立。
寒轩一刻失神。这思澄氏本是昔日之敌,亦是心腹之患,而此时却教他生出满心悲悯。许是这宫中众人,唯有与他同病相怜。他们二人的毕生最爱,都是倾尽一生而不可得之人。寒轩明白,思澄氏尚好过自己,逐轻此生,亦是只为他忘生舍死。
寒轩悲恨交加,起身而去,溪见与枝雨亦是相随。
众人入得正殿,寒轩看殿内陈设均已蒙尘,便不曾落座,立于殿中,眉头深锁。众人见状,只肃然跪着,不敢妄动。
“枝雨你是如何办的差事!”寒轩怒气未减,侧身对着众人。
枝雨如何见过寒轩如此疾言厉色,只瑟瑟道:“臣下得景妃娘娘诏令,待纪厉氏救出贼人,便于北苑缉拿瑄贵妃娘娘。臣下只将娘娘送返朝露殿,守于殿外,不时便听得出事。臣下即刻宣了御医,再通传了领宫大人。”
“他如何来的乌头之毒?”寒轩自知枝雨并无大错,纵是满腔怒意,亦不可再失分寸。
“当时殿中唯娘娘一人,臣下实在不知。”
溪见机警,即刻扬声,“去传朝露殿掌事。”
淮清片刻即来,满面泪痕,委身于地,纵是面圣,亦止不住眸中飞瀑。
“你家娘娘自有御医救治,你且将今夜风波,道个分明。”溪见道。
淮清稍稍平复,只道:“臣下听闻魏穰将军被送入宫中,恐有性命之虞,便告知我家娘娘。娘娘只遣臣下唤云清殿中纪厉大人前去接应,一人去北苑救将军。臣下再到北苑时,北苑已被枝雨大人戒严。回朝露殿后,臣下与一众侍从同被拘于偏殿。听得娘娘出事,便求了枝雨大人,放臣下出来,好歹伺候娘娘最后一程。”
言罢,淮清复泣不成声。溪见一时靡措,轻言了句:“胡言,哪里有什么魏穰将军。”
寒轩不露声色,颦目看向淮清:“听闻?未曾想,瑄贵妃在宫中的耳目如此厉害。”
淮清强忍泪意道:“当日朝露殿一众宫眷皆被囚于北苑淑毓馆,而后昭贵妃娘娘裁撤侍从,便有旧仆,留于北苑当差。”
寒轩默然良久,眉目中怒气稍减,平添几分哀戚。
“召景妃到溢寒宫吧。”
溪见闻言,却是面上大窘,支吾道:“景妃娘娘,子时离宫了。”
第35章 棼丝
月中独立,物景澄明,清暑沉沉。
因宫中出事,方自溢寒宫而返,天若便携绥安,入得旧阁,准备安置。
泩筱将一切打点妥当,便退出殿外。此时天若一人临风窗下,看那重重玉阙,如只只困兽。良夜如斯,方才还在云清殿宴乐,不过转瞬,那画堂晚风,冰壶玉液,皆随今夜薄醉,随云清殿残灯,渐次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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