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轻。”不过听得二字,已是痛彻五内。逐轻看着那横斜竹影,那窗棂纹饰,印于思澄言玉面之上,如此真实可感,连那珠泪轻垂,都可见疏影微动。
思澄言挥剑而来,斩断逐轻身上枷锁,逐轻才看得那剑刃上尽是血色。再看思澄言两颊,纵有滴滴猩红,薄薄月华下,仍是皓雪之色。
不知是看痴亦或痛极,二人无言良久。唯有婆娑树影,伴隐约蝉鸣。那流萤的点滴熠耀,随初夏夜风,轻拂二人鬓发。
“你走,不要救我。”逐轻早已满面清光,“我已是万死之身,你切不可为我再做池鱼幕燕。”
眼见逐轻热泪如瀑,思澄言却面目浅淡,含了丝缕笑意。
“轻,你可记得,那年自锦都而返,见夹道木槿,你说,‘春服橦花细,初筵木槿芳’,你我要做十月桐花,覆盖相团圆。”
逐轻哑然失笑,清泪簌簌不止。
“却不想,你我终成木槿,晨开暮谢,只荣一朝。”思澄言丢下剑,一双素手,轻抚上逐轻脸孔,沉浮数载,那少年玉面,早已多了几分粗砺,“一别五载,时日不长,却是物是人非。当日翩翩少年,已是妻妾成群,而我亦是不虞,已是这深宫之中,一枚孤子。”
逐轻抬手,轻握那削葱十指,“如何是五载,当日德池殿前,不是见了一面。”
“刀戈相向,短兵相接。”思澄言苦笑,“你当日所见,不过是来日的瑄贵妃,不是少时那个思澄言。”
似是有风吹来,二人衣角微动。耳畔蝉鸣,略有暗弱,又复明彻。
逐轻嘴角尚残有一丝浅笑,却是情思激涌,难以自持,厉声道:“逐轻自幼习武从戎,此生本该为国尽忠,死于敌手。而你,既做不回当日云英闺秀,尚可做这深宫权贵,切勿为我落得万劫不复。你快走!磊氏赐我一死便可阻公主上位,你自可明哲保身。”
未及逐轻说完,思澄言已一把抱住逐轻,失了端持,“我人已在此,岂有退路?”
言罢,思澄言放开逐轻,逐轻不明其意,只见其猛然打开偏门,那门后,是面目怅然的翃疏。
“我此生是插翅难飞,你们能走,我自有万全之策。”
逐轻愕然,只深深看着思澄言,丝毫无暇顾及翃疏面中落寞,“我岂能留你一人在此,自己江海沉浮,快意自在?你何来万全之策,磊氏蛇蝎,你何以自保?”
“休要再说,我一人长锁深宫,总好过三人皆被擒受死。”思澄言搡了一把二人,“淮清已在北门,你二人翻过御山,冷月亭外备有快马,回燊州去吧。”
逐轻一把拉起思澄言,目中灼灼,“你我同去。我万不会留你于此,受磊氏朝攀暮折,雪压霜欺。”
“你大可放心,磊氏疏漏,一朝不慎,许多宫闱密事为我所知。社稷四海、权柄尊荣皆系于此。他动不得我,亦不敢动我。否则他岂会留我苟延残喘至今?没了我,这朝廷内宫,不更是全全姓了磊去?”
见逐轻将信将疑,踯躅不决,思澄言只大喝一声“滚!”,随手提起脚下佩剑,一把横于颈边。自知劝逐轻无用,便横目看向一旁的翃疏。
翃疏即刻会意,只拉住逐轻,跌跌撞撞向外奔去。
夜风送来,唯余逐轻一句轻唤:“言儿。”
那是多么渺远记忆中的残影,亦是自己此生再也无力享有的快意。
思澄言痴痴立于窗下,一身靛色之上,仍是斑驳树影。锋刃静静躺在脚边,刃上鲜红,淋沥了满地。
看那窗纱滤过的皎白月色,想着那锦都初夏,花开如霞。
却不想,凭空传来一语,直惊得其魂飞魄散。
“娘娘以为,他二人出得了这淑毓馆?”
第34章 泣血
神霄绛阙,桂殿兰宫,渊蜎蠖伏。
自山下看去,灯火盈盈,九重玉阙,永远是高华宁和之态。然深宫宥密,那蜩螗扰攘,风云激涌,何曾有片刻停歇。
寒轩亲自出了穹汉门,接了景颜,方归于溢寒宫中。月上中天,宫道出事,往来不便,天若与梁勋便暂歇于宫中。溪见领人上了茶,众人只顾品茗,鲜有言语。
初夏露重,溢寒宫高阔,夜来风骤,殿中佳人衣袂款款而动,珠翠相撞,回声清悦。
见蓝泽不在,景颜才于寒轩耳畔浅浅一句,“萧将军去后,不意已是如此地步。”
寒轩与景颜相视片刻,亦只是轻叹。
天若听得此语,不觉微窘,便道:“绥安事忙,千头万绪,难免力有不逮。”
景颜亦是微赧,只圆场道:“嫂嫂放心,我自知镇国公去的仓促,九城之事,于哥哥而言是百上加斤。再者今夜外城本就出了乱子,哥哥入宫回禀,一时不察。如今看来,想是贼人声东击西。”
方此时,殿外通传,翊国将军请见。寒轩自当允准,便看绥安携风而来。
“陛下,掌乐纪厉氏于北苑残害戍卫,劫出逆贼,意欲出逃,被臣下擒于道中。”
“魏穰逐轻如何在宫中?”梁勋机慧,即刻便问。
“姐姐莫要见怪。”景颜自座上支起,玉软花柔,“今夜本是要将罪人王氏自刑曹送返家中的,谁知行入外城,竟遭匪人劫于道中。据兄长探查,像是纪厉府中家勇所为。嫔妾便觉不安,即刻命崇兰将那魏穰逐轻送入宫中,以求无虞。嫔妾所遇衔橛之变,想是那贼众未察崇兰车架先行,只当嫔妾与领宫大人车架中载的是那逆贼。”
听景颜此言,梁勋美目微垂,便不再问。倒是天若喃喃:“夫君几时入的宫,我竟不知。若是你未入内禁,在外逡巡,景妃的车架怕是能免此出豕败御之祸。”
绥安答道:“外城出事,我回宫禀明。景妃娘娘说贼人已挪入宫中,便请我戍卫于内,保圣驾万全。我听得娘娘车架遇险,却只中两矢,未有缠斗,便觉贼人有调虎离山之意。羽林尽随陛下出了宫门,我便只坐镇内宫,以防生乱。”
天若听罢,侧首对景颜道:“听陛下言及你独出手眼、材优干济,当真是名副其实。”
寒轩听着众人句句滴水不漏,却更觉惶然:景颜今夜运筹帷幄,到底是被动御敌,还是另有打算。寒轩忆及景颜事前交代,心中犹豫再三,还是依其所言,对众人道:“景颜与哥哥辛苦。只是纪厉与魏穰皆是大族,不可轻动。此事还需寻德高望重之人,细细处置。”
“事涉诸多世家名门,我磊家实在不宜出面。”景颜轻咳几声,便缄口不言。寒轩轻拍其背脊,微微颔首。绥安立于殿中,亦是不作一语。
“嫔妾理内宫琐事已是自顾不暇,岂可染指国政。”勋儿面中波澜不惊,心下亦是察觉,众人所述环环相扣,殿中诡谲,云蒸雾绕,不可名状。
寒轩只环视殿中诸人,目光落于天若,赧然道:“怕是要劳烦公主了。”
天若眉心微动,却不露声色,轻轻道了句:“无妨。”
待得万事稍安,众人各自散去,寒轩立于殿门,目送诸人回宫。只看得两对伉俪,连枝并蒂,携手而去。
这玉宇琼楼,唯剩清霄明月,香衣沾露,蝉雀偶惊。
鳞游宫和顾缘宫渐次亮起,灯火柔暖。转首看窗下澄翠宫,却一灯如豆。
寒轩轻叹,回身向内。景颜茕茕立于殿中,面含怯色。寒轩明眸轻动,溪见机敏,便领人退却,殿中唯二人相对。
“一石三鸟,剑戟森森,滴水不漏。”寒轩面中乍冷,“静观一夜,遑论他人,我亦心有余悸。”
景颜面有愧色,低眸道:“景颜不敢。”
“诱纪厉氏引火自焚,公主亲审,自可解其约盟,破其援引。绥安手获二贼,亦是投石之举,未雨绸缪。你深惟重虑,防微虑远,本宫都明白,亦放心你做事。”寒轩却一时疾言,“却又与那思澄氏何干?”
“纪厉氏多疑老辣,若非思澄氏贸进生事,他岂敢起心动念?更遑论于内动武,去救那魏穰逐轻。”景颜言语绵柔若柳,却不失铿锵,“思澄氏纵不去焚我车架,我亦会让其救出竖子。只是不料他狠辣至此。我只当其见弃于人孤立无援,却不想一枚弃子仍能运风于掌,可知你我所见,不过冰山一角。树大根深,不可不早有绸缪。”
寒轩不语,只看那宫灯熠熠,映得景颜面色微白,却不失秾丽。
宫中姝丽,寒轩冷毅,梁勋清素,天若高华,思澄言妩艳,而景颜,虽无关浓烈,面中却常是那灿然如春。凝睇之间,只觉那眉目中浅淡的澄澈之下,是自己不虞的汹涌。
“公主二人来日若知你我谋算至此,必生芥蒂,你我岂非作茧自缚?”
“娘娘多虑,今日种种使心作幸,皆是景颜一人所为。来日若有风声径走,亦与娘娘无关。”
寒轩直直看入那一对明眸,却觉怅然若失。
“我知你绸缪辛苦,若非你,我早已后继无力,深陷桎梏。”寒轩扬声道,“崇兰,送景妃回宫歇息吧。”
崇兰扶过景颜,景颜见寒轩面中惨淡,似有话未尽,却又不便多言,只怯怯而去。
寒轩立于殿中,那一身金玉锦绣,平添了几分颓然。
溪见上前,看寒轩满面戚戚之色,便道:“景妃娘娘此举,并不曾有错。瑄贵妃如此拏云握雾,深不可测,实非善类。”
寒轩不语,抬首看去,澄翠宫就在西窗之下,幽暝点点,踽踽凉凉。
“去看看中宫吧。”
夜凉风清,沉吟踏月,蛩声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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