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便要嫁了。”寒轩着一身石竹色立于其身后,不及梁勋一身正红绮艳。
“是。”梁勋浅浅答。并未窥镜,亦不回头。只是眉间一抹淡喜,被金珠流苏轻轻扣着。
“终是自己择的了。”寒轩于身后,一对素手,轻轻抚上梁勋那浓淡相宜的脸颊。
“是。”梁勋道,“无憾了。”
二人不语,不知为何,寒轩看那眸中映射的成山金玉,只觉其眼底总有一抹浅浅的清愁。
“昨日情意缱绻,来日柴米油盐,昨日是云泥之别,来日便要举案齐眉。如何恩爱的仙侣,前路都不是好走的。”寒轩道。
“我懂的。”
“纵我问过多次,总免不了寒心销志。”
梁勋低眉道:“无妨。纵是他能骗我几年,亦是一段秋月春风。”
寒轩轻叹一声:“若我当年不疑心天阙,自私自用,也不至让你熬了这几年。”
“你不必介怀,若非如此,哪来今日天付良缘?”
“你我未及及笄之年便相识,我想不到旁的人能来帮我。”
“此事自始至终,于我并无损挹,而今更得良人,你不必有愧于心。”梁勋低眸,“只是如今才知,流光才是人心沉定之所在啊。”
“正是啊。此间沉浮数载,总有身退之时。一想到仍是来时那个时间那个地点,仿佛此间光景只是空付,如梦似幻,流沙于掌,终是握不住的。”
“想来你同我是一样的,逐流年而渐老,择一处以栖身,才有心安。”
梁勋双睫如飞翅,款然拍合,终是于婉言间,点破一丝隐忧:“你这次原是不必急的。先帝大行未久,便有妃嫔外嫁,外人或要论你于先帝不敬,更怕有心之人猜疑你暗中部子,再有动作。”
寒轩默然,自己何尝不是万种顾虑千般窒碍。勋儿明面上无心权谋,但他心中,其实是都懂的,只是不屑伸手沾这浑水。
“你晓得的,这九重画栋飞檐,本就是险象环生,并不是朝朝都有明日。”二人都明白寒轩意指萧遇二人,“等不得的。”
二人无声良久,唯有殿中金云翠雾,随烛火微颤。
此时景颜入殿,一身利落夏虫色,殿中众宫人依次见礼,虽无言语,已是不小阵仗。
“当年只觉他慧黠干练,如今却添凌厉之气。”梁勋低声一句,抬目看向寒轩,见寒轩目中有了轻重,才莞尔提声道,“幸亏有景妃妹妹周全,我这个无用之人亦可安心偷闲。”
“景颜做事沉稳缜密,实是难得。”寒轩说着,二人转身看景颜翩然步来,多有意气风发之态。烛火之下,一顶彤枝醉蕊冠,更见光华万千。
这边梁勋盛妆之下,亦看得其眉目清浅,面容素净。而景颜,纵是寻常妆饰,亦自生精巧之意。
“贵妃取笑了。”景颜微嗔,“绵薄之力,略做帮衬罢了。”
“记得妹妹刚入宫之时不爱说话,成日练字观书,如今倒出来的多了。”梁勋笑道。
景颜轻巧答道:“时移世易,我本就不是闲云野鹤之人。”
寒轩虽是立于身前,只觉得自己似是远观。梁勋面中着意装点的笑容,丝毫不逊于景颜面上春娇。寒轩顿觉通体疲累,此中城府,三人皆是失路,不得脱逃。
“妹妹为本宫之事奔波劳碌,辛苦妹妹了。”梁勋侧身道。
“何足挂齿。”景颜笑得浓重,“先帝在时,不过是穷极无聊,讪牙闲嗑。如今有些事忙,总好过从前。”
“好在妹妹淑质英才,论起谋事,姐姐纵是有心也是无力。”梁勋不善迎奉,作此语时略有生涩之感。
寒轩听得二人言语间有涟漪轻泛,便出言打断:“都备妥了么?”
“都好了。”景颜道,“姐姐今夜好自养神,明日风光大嫁,琐事便我们来打点吧。”
寒轩不过颔首,景颜亦微微侧首。三人皆是会意,梁勋只淡淡道了句:“慢走。”
“你好生将息,明日我给你送嫁。”寒轩盈盈说了句,便携景颜出了顾缘宫。
夜风吹来,回首看这满宫高烛,透过四面素色绢纱,一片温泽莹润。而回还之时,看这森森山色,伴点点宫灯,方才如满月般的笑意,亦只寥落了。
“嫔妾知道陛下与姐姐谊深,虽是琐事,还是要叨扰陛下了。”景颜面色,亦如寒轩,多了几分寒肃。
“你我之间,本不必砌词如此的。”寒轩道。
“宫闱庄严,而且又处处生风。”景颜仍是面目和熙,只眼中轻瞟身后仪仗。
寒轩会意,眸光微动,身后随行宫人会意,即刻立住不动了。二人才又迎着微风,于画廊之下,缓步向前。
“这二人都是无甚根基的,已经依娘娘意思遍邀朝中亲贵。礼曹已拟了单子上来,如今时局不稳,我着意多请文臣女眷。”
“还是听你们叫娘娘来得惯耳。”寒轩嗔笑:“你细心周全,此事做得好。”
“旧日同窗之时便如此唤,如今倒是难改了。”
“何时将你亦嫁出去才是要紧事。”寒轩侧首望向景颜,只看得宫灯幽明之下,景颜一张花颜,开得灿烂。
“我还是不必了。”不意景颜面中竟一刻冷寂,失了芬芳。
“旧时勋儿是个寒性的,明日都要过门上堂,你倒是有自己的主意了?”
“你我三人心中皆是明了的,此间不过黄粱一梦。纵是有些云梦闲情,不过是徒增失落罢了。再者,梁姐姐既已是一出共挽鹿车,我何必亦步亦趋。”
“听你意思,倒是有心做妇妥、吕武之悲了。”寒轩心中一紧。
“娘娘您心里清楚的,权谋政治,最是无需真心。唯有如此,身退之时才会了无牵绊。”
寒轩轻叹一句,景颜句句入理。故而心念勋儿,不知明日风光大嫁,会否成为一场梦魇。
二人继续前行,只看得廊外那错落宫阙,漫山点滴幽明。举目而望,青空之中,漫天星斗,交辉璀璨。
行的远了,寒轩不禁又回望,只觉今夜之中,那顾缘宫愈发通透明丽,不过这平日未曾见过的堂皇,看得人心有戚戚。
“还有件事,我多嘴一句,明日送嫁,不知中宫可会同去?”景颜小心拿捏分寸。
“中宫此时抛头露面,亦于时局无益。”寒轩颔首轻叹,“且容我去问一问他吧。”
次日清晨,寒轩只看着梁勋凤冠霞帔而去,送到穹汉门便罢。没有所谓执手相看泪眼,不过面无波澜地,看那浩荡仪仗,消失在宫道蜿蜒之中。
寒轩久久驻足,目送其下山。纵如何煊赫的车架,行的远了,耳边亦不过只有风声。
春日的天穹,不及秋日高迥辽远,总似有薄薄阴翳。看漫山星星点点的新绿,难掩去岁留下的颓萎。
送嫁归来,寒轩整日都只坐于归来阁。再有几日清寒,初夏便要到了。今日没有天阙走时的丽日晴空,那归来阁扇扇雕窗大开,轻纱巾帘随风而动,亦是慵慵恹恹之态。
他想着勋儿的样子,那宴中的酒酽春浓,那席间的谈霏玉屑,那座上的温香艳玉。勋儿会是真的高兴,还是二人不过僵直呆板地坐在席上,讷然应对往来恭贺。
寒轩不愿去看,不仅不愿自己坐于正席,而让他二人委身次座,更是不愿看那乘鸾跨凤笙磬同谐之景。回首看去,那澄翠宫便卧在宫阙之中,似是很近,然又异常遥远。
而另一边,因寒轩未曾亲至,景颜便奉旨在梁勋府中操持大小事务。
梁勋披罗戴翠,和丹叶端然并坐。透过眉间点翠流苏,看得的堂中金头银面,衣香髻影。他低眸看身边的丹叶,那清瘦白净的面孔,眉目中浅浅的欢欣,一如初见之时,只一片澄澈。
他轻轻拉动二人相结的裙角,丹叶回神,眉目中顿生暖意。那眼中的和煦,正似当年初秋时节,阳光打在满院卵石上,他赤足触碰的温热。
“宅子不大,你受委屈了。”丹叶道。
“有这满院红枫,足矣。”
夜宴将起,梁勋看殿中一角,景颜身畔一锦衣妇人,二人低声相叙。只见那妇人虽一身宫装,却织金镂花,多有逾制。头上一顶银冠,亦非俗物。面对景颜,更不见寻常下人戚戚之色。
方此时,天若入殿,殿中众人只附身行礼,崇呼公主千岁。因是梁勋大喜,天若自不便做足派头,轻轻应了声,众人便又自顾自宴乐起来。
“月白风清,荣谐伉俪,好一对璧人。”天若平日甚少见喜色,此时眉开眼笑,直是容色夺人。
“谢过公主,如今都不知公主面前当是称本宫还是臣妇了。”梁勋低婉道。
“何必客气,还是称勋儿吧。你当日入府便是风波频起,你停辛伫苦协理府中之事,天阙金戈铁马绥靖天下时,府中唯你我二人相依为命。如今你再得良枝,姐姐真心为你高兴。”天若于梁勋面前,有寒轩未曾领略过的温存。
梁勋唯有谢过,二人再絮絮闲话开去。
天若亦看那奔波调度的景颜,“看他如今日理万机,怕是来日外嫁,亦是如你一般闲云野鹤。”
“公主取笑了,我如何得闲,前朝景颜多有助力,内禁之中,我亦不好不作帮衬。”
“看来中宫不济,所传不虚。”天若微嗔,“景妃怕是比你艰难,一个小小弃妇都敢昂首挺胸回话。”
梁勋再转头细看,那妇人面容周正,微有丰腴,多生英武,失于柔媚。于梁勋而言,其实无甚新奇,那边世界分不清的大有人在。只是此处,又是许多利害难以言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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