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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收尽 (雪毅)


听得此语,寒轩侧首,目视溪见,其便领一众宫人,悄然而退。
遥遥望去,绥安眉目如山,冷峻深幽,然有一抹情愁,如山间晓雾,弥散壑谷。
“我明白的,你心中,自是不愿我再委身他人。”
听得寒轩一语,绥安亦略舒缓神色,缓缓道:“你我虽已是殊途而行,回首来路,总有残念难了吧。”
寒轩一丝苦笑,道:“你自可放心。自我初遇其人,我便知,我此生不过是痴心错付,终不可得。”
绥安不解道:“入主中宫,得封册位,世人眼中,便又是佳偶一双。”
“哥哥自是明白,那亦不过是世人眼中一对伉俪鸳侣罢了。”
“若其无意,你又何必执迷不悟,强人所难?旁人眼中毁谤议断,绝非你心中所图,故而此举,困其身,而不得其心,于你而言,又有何用?”
“此番并非为旁人,恰恰是为我自己。若不曾孤注一掷,力尽途穷,我又怎会甘心。”寒轩不看绥安,只轻轻捂住手中茶盏,淡淡道,“若有朝一日我一败涂地,归于初路,你又岂会不放手一搏?”
绥安无言以对,只静立殿中,亦生苦笑:“你我都一样啊,此生所愿,皆是求而不得。”
寒轩心头秋风乍起:求而不得,此四字,放诸局中诸子,皆是亦然。

眼见绥安怅然而归,寒轩心中不忍,然既已下定决心,便是离弓之矢,再难回头。
方此时,枝雨自屏风转出,低言道:“陛下,昭景二位娘娘已于溢寒宫中恭候多时了。”
寒轩颔首,便扶枝雨,向溢寒宫去。
殿中两位佳人婉然而立,因在丧中,皆不饰脂粉,梁勋本就面目清素,如芙蕖出水,此时则更见柔弱。而同为素服银饰,景颜却不改夺人之色。
见寒轩入殿,二人屏退随侍,伴寒轩向寝殿而去。
入得殿中,寒轩独坐镜前,轻言道:“若你二人亦是来责我行事鲁莽,劝我三思而行,则大可不必了。”
梁勋上前,牵起寒轩纤手,温然道:“你无需多虑,你钟情于他多年,我都明白。我只怕风波平地起,你经营辛苦,我等却未可分忧。”
寒轩眉目略有舒展,亦轻抚梁勋手背:“我自小到大,无论何事,总可清醒明断,未曾行错一步,而唯有斯人,教我彻彻底底疯了一场。”
“不疯一场,岂不是白活了。”梁勋软言宽慰,却总带一丝隐忧。
寒轩明白梁勋所虑,只道:“我只恐我疯这一场,教我自己万劫不复,亦将折损旁人,牵连于你们。”
看二人愁容,景颜上前,那满面春熙只映于妆镜之中:“若论朝政,景颜倒以为,兵行险招,却有奇效。”
二人微微愕然,皆看向景颜,景颜继续道:“此前种种,自府中贼祸,深山遇刺,到攻城之变,乃至此次先帝骤去,环环相扣,层出不穷,我等只可被动受制,逆来顺受。此人深谋远虑,步步为营,而此次急立中宫,便可出其不意,使其自乱阵脚,若时运相顾,我等便可反客为主,破得此局。”
听得景颜言之凿凿,梁勋却有一丝怯意:“只是你我不知此人到底意在山河御座,还是那把修罗刀。”
“若图皇位,则其必将攻讦发难,以此大做文章,若意在修罗刀,见又有新人突至,其必急火攻心,露出马脚。纵此举不可扭转局面,亦可暂分个敌我。”
梁勋不置可否,楚楚看寒轩,寒轩细思一刻,只无奈道:“但愿如此吧。”
寒轩起身,向屏风后去,侧首对二人道:“我此去怕需一日,尔等只报我偶染微恙,朝堂玉阙,便要你二人辛苦。”
二人应允,便看寒轩清影,隐于那绢屏之后。

自来此间,寒轩只回去那边两次,便是为梁勋景颜二人。寒轩暗下决心,此次便是他身退之前,最后一次用这修罗刀。
到那边时,亦是带景颜来时,正是入夜时分。幽光透窗帘而下,只看得暗牖之中,一片烦杂凌乱。景颜一身衣衫,正落于地上,寒轩伸手,尚有余温,便知流光不曾动过。
去那边日久,再回此间,便多有不惯,行事亦有生疏。寒轩定了心神,笨拙地按亮手机,找到安之电话,播通之时,心下一阵急湍,在这陋室之中,生出一身薄汗。
而电话另一边,终是听得他的声音,让寒轩一身香汗,立时收了几分。
“忙么?”
“还行。”
“有空过来一趟么,我这儿出了点急事。”
“什么事啊?”
“那个……我病了……”
“啊?怎么弄的?去医院了吗?”
“我自己不太敢去,也不太敢让同学陪着……你看你明天有没有空……”
安之有一刻沉默,寒轩极力压抑心神,只竭力捕捉那边丝缕声响。
“好吧。我明早过去,你告诉我哪个地铁站。”
“好……谢谢你……”
放下手中电话,寒轩仰面躺在床上,看那天花板上点点霉斑,心中极乱,且那乱,绝无头绪,无可抑止。
他只忆及十六岁初见,那条昏黄走廊上,安之的一个侧影。那一眼,便是追魂蚀骨,再难抹杀。
寒轩未觉,有一颗清泪自眼角滑落,消散于鬓发之中。那个梦中,安之的温柔笃定,其实是如何都不可得的吧。

次日清晨,寒轩早早立于街头,终是看那清癯少年,自人潮中出现。
安之似未曾变过,年岁渐长,亦不稍见老成世故之态,一身衣裤,皆是最寻常干净不过。那南国少年,还是十六岁时的模样。安之面容寻常,一身瘦骨,有微微驼背,但他似是自有文人风骨,观之便知不凡。
行至身前,安之习惯性地眉头微蹙,寻常语气道:“你怎么了?”
寒轩低头,不敢看安之双目,只道:“到医院看了再说吧,你陪我上楼拿点东西吧。”
安之颔首,二人便行入那幽深巷弄中。
“你怎么留了长发?”安之淡淡问。
“一会儿告诉你。”





第31章 恨起
濯濯如春月柳,岩岩如孤松立,肃肃如松下风。
许是那迷梦千回叠见,早已认不清那少年脸孔,记不得当年眉目。故而看此刻立于身前的任安之,只觉失真。
他并非沈腰潘鬓玉山上行,他只孤清地立在窗棂纹饰过的春日光影中,弱柳扶风,面目浅淡。寒轩无数入梦时勾勒的精致,亦只剩微颓。
任安之裹着那一身石磐色,其上错金黼黻,于春日独有的晦暗之中,那堂皇更显其羸弱。他赤着足,春寒料峭,可看得肤色青白。
他的眸还是一样的,不着波澜。寒轩一身蝉衫麟带翠羽明珰,立在远远处,看任安之茕茕立着,纵唯有一件衣衫聊做遮掩,纵如今已是人囊中之物笼中囚鸟,他还是那般风致不改。
寒轩明明看得见他眼底恨恨之色,但寒轩明白那不是负隅而自负,那是不可折节。
那日自骗了安之上楼,寒轩不由分说,一手拉住安之,一手利落划开修罗刀。安之未及反应,便已坠身那金光之中。
来到此间,安之自生恼意,无奈寒轩避而不见,几日下来,安之亦归于平静。待得此时,寒轩才与之相见,略陈此间之事。无论安之如何诘责怒骂,寒轩不过波澜不惊,无言而立,几番相峙如此,安之亦只剩无奈。
溢寒宫下,茂苑殿后,有一座高华宫院,寒轩着人修缮打扫,又遍植玉茗花,便将安之移入其中。
“从此这中宫之殿,便是澄翠宫。”安之立于殿中,寒轩遥遥相望许久,才出言一句,也不知是对安之所说,还是对殿中宫人所讲,“‘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当年你说,你最中意此句。”
“中宫。”任安之一声轻笑:“当年我以为你我纵无梦可共,尚可做君子之交,不想你将我囚于此处,冠以此名,辱身诛心,真是做的彻底。”
多日来早听惯安之怨怼之语,寒轩只淡淡道:“我知你甫入宫闱,必多有不惯,稍假时日,你便知此处逸乐,不必忧心。”
寒轩复又转首对殿中宫人道:“尔等必尽心侍奉,中宫若生为难,那九幽柱下空置多日,尔等便可另觅清闲。”
宫众闻言,只战战兢兢,喏喏称是。寒轩回首,耳畔却听得些许窸窣之声,余光扫到那扇鹊华秋色娟屏之后,溪见正肃穆而立。见寒轩余光,便微微躬身,以式有奏。
未及多想,却见任安之略行几步,走到近前,含怒道:“我不知你到底是如何将我带来,亦不知你在此处有何过往,但看来你已过惯了颐指气使,骄奢纵意的日子。只是你要自己想清楚,你到底还是不是原来那个人,到底该不该这样对我。”
安之本是极为风雅清逸之人,向来含辞如兰,口吐珠玑。如此咬牙切齿说话,寒轩亦生怯意。且安之所言,更激得其一片心凉——诚如所言,此间数年,谋算捭阖,杀伐决断,自己已是面目全非。
然寒轩明白,再无退路可走,便如常道:“你可以怪我自私,但不要恨我。我自知于你不公,好在这边岁月荏苒,那边分秒不动,你回去时,还是那个时间那个地点。你就当行善积德,于外人眼中,圆我南柯一梦吧。”
寒轩颔首自伤,只叹自己痴罔,许此生大多周折,皆是为了外人眼中那些富贵残影吧。
亦是自知,他对任安之的得到,至多不过是外人眼中的得到。
步出澄翠宫,回首看这鸟革翬飞,丹楹刻桷,那本是与任安之无关的华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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