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罢,思澄言只低头将家书放回竹筒。面中略有浅笑,目中更有晶莹。
寒轩默然,亦不曾言语。
收起竹筒,思澄言起身,复重重跪于寒轩身前。寒轩略有不忍,却也没有出声,只静待其言语。
“于娘娘面前,臣妾是臣,然娘娘于陛下身前,亦是臣子。家尊此言,亦可进于娘娘。”
“你是何意?”
“先帝遗诏,还望娘娘谨遵。”思澄言深深拜下。
“你是劝我称帝?”
“臣妾所作,只是略尽绵薄之力,为陛下心愿得尝而已。”
“你都不恨我,不会心有不甘?我横刀夺你后位,亦多番以势压人,你竟无雪耻之心?抑或你们父女又有多出好戏,留待本宫观瞻。”寒轩失了持重,一对妙目,只死死逼入思澄言眼中。
思澄言默然良久:“臣妾私心,不敢欺瞒娘娘。于逐轻,臣妾有愧,于陛下,臣妾亦有愧。于陛下,臣妾只可尽忠,于逐轻,臣妾亦要保其一生安泰。而臣妾自己,早不算什么了,到底臣妾所愿,已是再不可得。”
思澄言抬起头,直直看向寒轩眼中,“不知娘娘可否此般爱过一个人,正因永世不可得,而更加赴汤蹈火。或许得到时,便了无兴味。”
思澄言此句深深击中寒轩,任安之的脸孔清晰地浮于脑海之中。确如此,正因永不可得,才更义无反顾。而年月愈久,那爱慕便愈发浓醇。经年已过,时过境迁,自己却仍不可自拔。
寒轩想起了那个梦,想起了唯一一次的“得到”,那一句“在最初选定我的地方等你回来”。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思澄言低头苦笑道:“我入宫多年无有所出,父亲亦是风烛残年,我思澄一族于权谋勾斗上早已一败涂地。娘娘不信臣妾,大可防患于未然,三尺白绫臣妾自己早已备下,就当是殉了先帝,这也正是青史之上,臣妾最中意的了断。”
寒轩已无意再听思澄言苦笑。此刻脑中只有那些得到与否的争辩,与那个人,留在十六岁夏天的面孔。
“娘娘。”思澄言扬声一句,惊醒了寒轩。寒轩这才觉察,自己已行至门边。
“你再将息几日。”寒轩正色道,“外头正乱,鸿雁传书实是不必再作,平添许多烦恼。等事态平息,本宫会着人送你归家省亲一趟。”
走出朝露殿,看那殿门又嘶叫着合上。
看门外是一片溢彩朝阳。
第30章 安之
朝露殿外,一片春和景明,霁月光风。满宫嫩阴绿树,桃李初红破。
寒轩回首这一座冷苑,虽是春日里,却不改满目萧条。
思澄言方才所言,尚萦绕寒轩耳畔,久久难散。天阙刚去,自己便心潮大动,寒轩亦心生愧怍,故而未回溢寒宫,而是匆匆向灵堂去,只盼于天阙灵前,可得稍定心神。
灵堂之中,白幔重重,青灯万盏。寒轩默然敬香,轻拂棺盖,一时怅然若失。
追忆往昔,一路走来,与天阙所谓恩爱情浓,不过是二人顺水推舟,互成辅就,得偿外人眼中的美满罢了。那国仇家恨,权谋捭阖,乃至尊卑相距,更是逼得寒轩无可多求。在那边的日子,多年来辗转多少寡义寒凉中,寒轩明白,天阙在时,那许多承欢相好,多因自己于天阙尚有他用,他二人,不过最是寻常夫妻罢了。
而此生所遇之人千千万万,唯安之一人,才让他明白何谓钟爱,何谓情真。
低眉间,看那棺上描金纹饰,心头暗叹:有多少夫妻,只似这漫天漫地的错彩镂金,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罢了。
寒轩垂首失神,于灵堂徘徊良久,听得钟鼓声声,终是作罢,向溢寒宫去。
斜阳夕照,溢寒宫中一片绯红之色。重重幔帐,锦绣繁丽,寒轩环视殿中,疏光下,那器奁陈设,皆是旧时情状,心中一时哀起:物是人非,天阙是真的走了。
忽而,寒轩眼中有了异样,当即厉声责问道。“寝殿中,何时放过素瓷?”
众人只应声而跪。寒轩大步行至西窗下,立于欹案前。
案上一只素瓷洗笔,缸内一汪碧水,翡翠之色。缸沿倚着一朵八宝景天,于夕阳下,紫得清浅。
“并非宫中用具。”枝雨上前细看,又转而诘问跪了一地的宫人,“何人为之?”
见无人答话,便再问:“何时发觉有此物?”
“西寝向来只有大人一人打点,下人们都不敢出入。”一宫人答道。
枝雨一时语塞,转而向寒轩:“娘娘,或宫内暗藏爪牙,或宫禁不足以保得万全,任其一者,都不容小觑。娘娘看是否宣将军入宫?”
寒轩未有答话,窗棂之上的福寿绵长,正斑驳打在寒轩一身水色上。他看向那一潭碧色,喃喃而语:“照绿池而娇多。”
那是《秋千赋》。
寒轩拿起那一支景天。“丹房记景天。”景天,并不单指手中一柄紫蕊,更是那飞扑熠燿。
夕阳在一瞬间让寒轩暖及全身。纵是此时已经千头万绪压身,他亦感到自己如飞仙腾云,难以自已。
不想前路一片血色之时,能有此刻如此的惊喜与慰藉。寒轩不断在心中渴求,这不是自己的牵强附会。
他似乎看到那一方小小的园圃,那一只锦盒,那盘小小的青团。
他似乎看到,那初夏时分。
南窗之下,寒轩孤坐不语,手中把玩那一支景天,神色疏淡,那心头暖意稍退,又起一片阴云:世事无常,时不我待,其二人如此,自己亦是如此,便只可放手一搏。
翌日上朝,乃寒轩主政的第十日。时至今日,朝中终是一人不差。寒轩满面欣然,然此时其面中笑意,再也不似从前澄澈。
“终于人齐了。”寒轩浅笑,“十日来辛苦吏判大人和大将军了。”
吏判和绥安二人,只略有不安,缓缓答了一句“不敢”。
“今日人齐,本宫有一道懿旨,在本宫心中压了良久。只是这一道旨意之后,本宫便不再是本宫,懿旨也不再是懿旨。”
众人大骇,却也不敢多言,只看殿中万籁俱静,肱股战战。
“殿中冠盖如云,有多少是人浮于事?有多少是冬烘学究?有多少是文婪武嬉?又有多少是负乘致寇?”寒轩起身,铮铮立于殿阶之上,“为这一群弄舌鸱鸮、鸣噪狐枭,牺牲几多英臣良将,折损几多民脂民膏!是可忍,孰不可忍!”
众人不意寒轩骂的狗血喷头,只噤若寒蝉。
“先帝遗诏之中,白纸黑字,本宫当承继帝位,鸿钧天下。本宫本想,牝鸡司晨实不符礼法,便有垂帘而治之心。却是这许多庙垣之鼠,逼的本宫忍不住,亦不可忍!故今日当昭告天下,本宫谨遵先帝遗诏,承继大统。大行皇帝七出毕时,便行继位之礼。”
寒轩言毕,殿内仍是鸦雀无声。
绥安见此,一手抽出腰间佩剑,反手一招,将那锋刃死死插入身前地砖之中,只听得一声脆响,砖石砰溅,震得人心头一颤。
绥安面色深凝,正色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迟疑一刻,终是随之山呼万岁。
“尚有两件事,当知会尔等一声。”寒轩侧立于殿阶上,睥睨殿中众臣,“镇国大将军萧遇为国捐躯,一生赫赫英名、立地擎天,当封为镇国公,入享太庙,夫人封韬纯君,随之合葬。”
“圣恩浩荡。”又是绥安一语在先,众人才讷然跟随。
寒轩缓步向内,一身珠玉,只看得脑后数枝银簪。方剩一步便离开此殿之时,寒轩才停下脚步。
良久才听得一句:“还一件,便是朕属意南都任氏,宜封为中宫,以奉宫闱,持躬御内。”
寒轩方去,殿中便物议如沸,寒轩听得身后嘈杂人声,看这条长廊上澹荡春光,心中只觉,一意孤行时,别有一番快意滋味。
方回后殿书房落座,隐隐听得甲页相撞之声,便知是绥安,正急急追入这西偏殿中。
溪见入殿,自知无须回禀,寒轩心中亦早有数,便只惴惴看着寒轩。
寒轩不露心事,如常道:“有件要事,你亲去办,那九幽柱下之人……”
溪涧乖觉,寒轩言辞半吐,他便已心领神会,颔首相应,又借机道:“大将军正候于殿外,不知陛下……”
“上茶来。”寒轩轻言一句,溪见晓得殿外已听得动静,方两难间,好在寒轩淡淡道了句:“传。”
轻启殿门,绥安只看寒轩一身素色,坐于书案之后,嘴角微露一抹浅笑,轻刮茶盖,凝神手中茶雾暖烟。
绥安见此,那满腔激言,亦一时凝涩,拱手道:“先帝尸骨未寒,此时册立中宫,既妨先帝圣誉,亦予朝臣话柄,望娘娘……陛下三思。”
寒轩良久未语,绥安便只谦恭垂首,不敢再言。
“人死如灯灭,难顾身后名。所谓声名毁誉,不过是闲人聒噪,本无足轻重,时局朝政,向来只赖实权铁腕,此中道理,兄长岂会看不穿。”寒轩缓缓道来,却似字字如刀,“朝中既已物议如沸,便不怕再添薪火,将军虎符在手,有将军保全,朕最是放心。”
绥安不意寒轩作此语,便难再行辩驳,只婉言道:“若陛下圣心早定,亦宜缓缓图之,如此风口浪尖之上,实是凶险万般。”
“祸福难测,当及时行乐,不可妄图来日。将军且看萧将军之事,心中想来亦有所感。”
“陛下一意孤行,纵可自得圆满,然将失尽朝臣之心,亦将令宫中亲贵心寒。陛下当有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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