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看山下,是御柳新翠,莺飞蝶戏,草木齐生。似是听得车声上路,辘辘而来。只是再看不到那少年英姿飒爽,那小儿女恩爱情浓。寒轩总记得那年初见二人的光景,那圆亩之中,佛手架下,二人并肩于秋千之上,与流萤为伴。
寒轩于案前独坐了一晚,眼中鲜红一片,面中泪痕未干,见东方既白,便道:“溪见,替我上妆。”
“娘娘,您差大人出宫料理萧府之事了。”枝雨从耳房中快步迎出。
“罢了,你来吧。”寒轩只是凝眉,扶着额角,目中含恨。
寒轩刻意来迟,远远便可闻得曜灼宫之中点点骚动。枝雨年轻,首次陪着上朝,步履慌乱,只是跟着寒轩身后,惴惴不安。
曜灼宫中到场之人,足有昨日两倍之多。众人本还交头接耳,见这边气势汹汹而来,便噤声肃立。绥安见寒轩入殿,率先俯身行礼,众人见状,也陆陆续续拜下。
“千岁千岁千千岁!”今日崇呼,声如洪钟,如万千劲风,直吹向寒轩。
寒轩着意看绥安,绥安亦是面带霜雪,眉峰深蹙。鬓角有几丝纷乱,想来亦是一夜煎熬。
“平身。”寒轩不再看绥安,只平视前方。目光所及,是曜灼宫外一片晴空。
寒轩略顿了顿,忽而扬声一句:“吏判!”
“臣在。”文臣之中,一人出列,躬身候旨。
“给你一刻光景,今日何人缺朝,呈报本宫。”寒轩说得斩钉截铁,丹墀之上,其气度,已与往日不同。
“是!”吏部判书便差遣从吏,于殿中一一查问。枝雨带一列宫人,持文房四宝走下殿阶。吏判便提笔记录。不到一刻种,便已将书折合上,呈上御座。
寒轩却不去看,只提声说道:“本宫昨日有言在先,无故缺朝,藐视朝野,实为不忠不义。如此罔顾天恩、雷鸣瓦釜,不除无以安先帝天灵,无以报天道乐土。本宫欲拨乱兴治、厘奸剔弊,当法遵《吏典》,严惩不贷。将此书呈于翊国大将军,命你即刻前去,抄家缉拿,以正朝纲。”
一语既出,众臣如沸。一派文臣,多祈颡而拜,大言“恕罪”“不可”之类。
寒轩未曾理会,只看向绥安:“即刻前去,不得迁延!”
绥安目中灼灼,洪声一句:“定功成事遂,决不姑息。”
殿内又是一番呼求,寒轩纹丝不动,又问:“户判何在!”
“臣在!”只看文臣之中,又有一位,出列静候。
“去岁全国田亩稼穑所收税银共计几何?”
“已押解到库的,是三千六百余万金。”
“再传本宫懿旨,今日抄家所得,尽数上缴国库。再按其中比率,减免全国赋税,上不封顶。本宫倒是要看看,此般乱臣贼子顶风做狼、死不悔改,最终获切肤之痛的,是本宫,还是他们!”
见寒轩雷厉风行之态,众臣只长拜不起,鸦雀无声。寒轩安坐于御座之上,看着殿外天穹,灰白一片,心头陡生沧桑之感。
未到巳时,绥安便归来复命。身后兵勇,携数十箱箧,停于殿内。
寒轩嗔笑:“本宫本意此班猛士,如此一意孤行,不惜致命遂志,必是舍生取义死而后已之贤士。想来应是冰壑玉壶,却不想亦是决疣溃痈。”
“回娘娘,臣入府缉拿之时,亦有含霜履雪之人,居家披麻戴孝,静候处置。然自有撅竖小人,自不量力,聚于鲍鱼之次,图谋不轨。臣下入右司宪府中之时,竟是人去楼空、了无人迹。臣下当即命人快马上官道阻截,终于瑜郡道中,将其拦下,共得金银珠玉二十余箱。再者,军中统领亦有多处宅邸空无一物,所居之人不知所踪。臣下紧锣密鼓查搜九城,终于京南大营中,将其一网打尽。收押之时,其正合统自家护院,欲兴兵逼宫。好在京中戍卫森严,城内若发觉持甲兵勇稍有异动,必将呈报臣下营中,分毫不怠,皇后放心。”
“好!”寒轩大喝一声,“无愧翊国二字!”
“臣下受先帝与娘娘恩典,必将鞠躬尽瘁。”
“本宫再讲一次,从今日起,每日早朝为首之事,便是查验朝臣。本宫就不信,就不可得有一日,朝上人齐!”
听此语,众臣只是齐齐拜下,口中一句“遵旨”,再不敢出他言。
一连数日,每日上朝第一件事,便是查缺问漏。绥安之劳,是一日重于一日,朝中见闻,更是一日奇于一日。携辎重外逃之臣狡诈,竟有举家化作乞丐出城。亦有狡兔三窟者,多处府宅互相周转财帛。地下密道也有几处发觉。然而凡此种种,不过是百中之一者。多的,仍是怀真抱素之人,寒轩亦是无奈,只得将其软禁家中,容后再议。
绥安归来之时亦随之渐晚,后几日寒轩便不再空等,先议朝政。国有大变,谏言上书堆叠如山,寒轩新手上任,实在不堪重负。时而暗中令溪见代为甄选。景颜字迹与寒轩如出一辙,若非要紧事,便是景颜代为手书。
景颜初入曜灼宫,却不略见生疏,往来理事,做的井井有条,寒轩不免青眼。
殿中唯其三人,寒轩一边执笔疾书,一边问溪见:“三宫可有异动?”
“太妃居丧,多在仪天阁,公主亦是安居于内,只是瑄贵妃,这几日多欲求见娘娘。”
“思澄言到底是不信本宫。”寒轩转而问,“那镇国将军之事,可有端倪?”
“臣下无能,府中一片焦土,尸身尚不得辨认,若要探究竟,怕尚需时日。”
寒轩草草应了声,便不再发问,景颜伴于身侧,见寒轩阖上书折,仰头闭目养神,便于寒轩耳边轻言道:“姐姐,事发多日,无论如何,那萧将军之事,都当有决断了?”
寒轩未曾睁眼,只喃喃道:“此事不急。尚有要务,未曾办妥。”
景颜复怯怯道:“娘娘是说那魏穰逐轻之事吧。”
“此事两难,若着亲信去审,怕难服众,若遣旁人,你我不知其底细,怕又生枝节。”
景颜暗忖片刻,淡笑道:“此事上,自有比娘娘更两难之人。若此人身先士卒,替娘娘担了嫌隙,娘娘心头所虑,便不难了。”
闻言,寒轩睁眼,望着景颜,幽微一丝倦笑:“你果非俗物。”
次日早朝,寒轩略略议了他事,便不动声色论及魏穰逐轻之事,亦是按景颜所言,铺陈开去。
“当日本宫发落了王氏和孽种,不过是为激其党羽现身,如今二人仍拘在刑曹。贼众可入得玉阙兴妖作乱,其后必定铁幕重重,盘根错节。若姑息成患,本宫岂不自讨苦吃?”
寒轩扫过殿中诸人,其只持恭肃立,鸦雀无声。
殿外春日残光,照得殿中灰尘上下飞扑。寒轩最恨此景,看这虎体鹓班,面目阴晦,只不知有多少诡计阴毒,藏于这肃穆之下。
“本宫清楚,此事难办,问出来,若是树大根深,动与不动,进退维谷。若是问不出,又显得碌碌无能。只是,于有些人此事是烫手山芋,于有些人,则是一线生机了。”
寒轩浅笑,睥睨众人。
庶几便有臣工出列,寒轩心中暗喜,景颜果真有些许谋事之才。
“臣纪厉翙止,愿为皇后分忧。”
“纪厉大人,那魏穰逐轻是你女婿,如今您是否染指其中尚不得而知,您应知避嫌。”绥安侧身道。
“禀皇后,臣自知无私有弊,故请刑部从旁督检,以示公允。正因臣身负嫌疑,才应开诚布公,厘清黑白。臣此举非正冠纳履,而是以表忠心。”
“准。”
寒轩心中称意,纪厉翙止哪里是表忠心,无非是舍一己之身,也要力保爱女不要早早成了孤鸾寡鹄才好。自己既已应允思澄言,这便是最好的办法。
寒轩看着这殿中食肉之禄,垂绅正笏,衣冠楚楚,只感腥风渐起,无处遁身。
这千钧重压之下,尚有一件幸事,减免赋税的檄文一经通晓天下,便是举国欢庆。对寒轩女流入主、后宫摄政之非议,亦稍减几分。
然寒轩清楚,朝中未乱,大抵是绥安手握重兵,他人无力抗衡的缘故,旁的都是浮影而已。
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清清。
政事稍息,魏穰逐轻之事亦有决断,退朝后,寒轩便挪步亲访朝露殿。
枝雨亲启门扉,只见殿内位一素女,凭窗远望。晨曦之中,偌大的朝露殿纤尘不染,倒多了一分清丽。
“你终于来了。”思澄言未见出奇,不过温婉看向寒轩那满目萧索。
“你怕是耐不住了。”寒轩于其对座坐下,环顾殿中,唯见晨光肆意倾洒,一片春光明丽。
“一连九日,娘娘大展经纶、宽猛相济,朝野真是耳目一新。”
“关了你九日了。今日与众臣议了,魏穰逐轻先羁于京中三月,以观后效。他本是燊州人,众臣说不可放虎归山。若其安分守己,之后便封个锦都长史,居一闲职,让其了却此生。”
“娘娘隆恩,臣妾此生难报。”思澄言此次却波澜不惊,浅浅相叙。复自袖中抽出一只小小竹筒,“家父有封家书来,臣妾想读给娘娘听。”
寒轩眼角微动,正色道:“本宫到底是低估你了,纵千山万嶂,这朝露殿还是风流不断。”
思澄言并未理会,只是展卷而读:
“吾儿言,为父知山陵已崩,玉廷翻覆,子居玉阙,必首当其冲,父卧不安席,心甚忧之,故有一言进之于子。为人臣者,以一忠字为先。尽心于人曰忠,人君在位,为臣者可依之利之,不可谋之戕之,可谏之詈之,不可欺之忤之。为父当年施计送你入宫,意只在邀爵请赏,绝无谋储渐位之意。而今皇帝大行,为臣为妾,宜以逝者旨意为大,切莫违逆,若有山雨欲来之势,更宜为其图之,勿以一己之私念,罔置人臣之大伦。子虽位及贵妃,其中几多风雨,为父感同身受,亦愧怍难当。阳春三月,南来山竹已熟,昔年子甚爱之,不知此生,可否还有共啖之时日。万望珍重,为父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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