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殿,殿中之人便俯身山呼“千岁”。而不过一眼,寒轩目中,立时横了愠色。
“本宫怕是身带瘟病,昨日才进了这曜灼宫正殿一次,便病倒了这许多公卿贵胄。”寒轩冷言一句,看殿中上朝之臣,稀稀疏疏,只十中三四。
武将为首是绥安和萧遇,看殿中寥寥几人,二人皆面有难色。殿中之人亦面面相觑,时而侧耳私语,更显讽刺。
寒轩孤自立于殿阶之上,看庭中寂寥,心下大窘,只道一句:“有事起奏,无事便散了吧。”
庭中亦无人有甚言语,文臣来得少。武将多是府中故旧,追随萧遇与绥安而来,本就无心朝政。故又是只听风雨,不见人言。
寒轩正进退两难之际,却看萧遇出列,抱拳行礼,扬声道:“此班臣子,罔顾仪德,无故缺朝,实是狂悖犯上,若放任罔置,必生大乱。臣为先帝旧臣,亦为九城之提督,九城之内若有背德犯上之事,臣当尽己之力,格其非心,度之以绳,以正纲纪。烦请娘娘与列位臣工稍候片刻,待臣归来复命。”
说罢,便大步流星,只身出殿。倏忽便听远处扬鞭跃马,急蹄远去。
寒轩纵心中忧心如焚,却也面中静若止水,淡淡道了句:“溪见,看茶。”
一晃便是两个时辰,寒轩略有焦灼。好在终是有人声从殿外传来。
定睛看去,为首是萧遇,身后浩浩荡荡是一众军士,军甲之中间杂许多绫罗之色。细看才知,兵勇团团簇簇,押着那一位位罢朝的官吏,步步向曜灼宫而来。
萧遇进殿,俯身拜下,身后兵勇,便也押着那一众王公跪在阶下。
“无故罢朝,白食俸禄,尸位素餐,更有不敬之心,为人臣不伦之道。更有甚者,私相授受,互结朋党,怀不臣之心,谋虎狼之举。臣便破门入府,将这一帮逆子贰臣,一一羁拿,押于殿上,静候皇后发落。”
寒轩沉吟良久,看萧遇跪在阶下,目中灼灼,心中顿生暖流。亦看身后乱臣,五味杂陈,不可名状。
“镇国将军所言极是。然你们虽抱罪怀瑕,本宫亦难说自己名正言顺。只是先帝遗诏,遵便是忠,不遵便是不忠。不忠,便留不得。你们敢罢朝生事,无非是看宫中不过孤儿寡母,你们便可肆意妄为,免于惩戒。本宫便把话说在前头,今日之事本宫当诸位守丧辛苦,抱恙在身。只是明日,若再罢朝不仕,便是欺君罔上,大逆不道。无需多言,当即刻抄家下狱,以警世人。天下怀才之人千千万万,少了你们,自有忠义之士,来领风骚。”
寒轩字字铿锵,听的众人噤声一片,见此,寒轩心中怯懦便消解几分,复厉声问道:“都明白了吗!”
寒轩声若钟磬,响震全殿。众人只是正色,微微胆颤。
“谨遵皇后懿旨!”这边绥安扬声回话,拜在阶前。众人见状,亦是跪倒一片,齐声答了一句“谨遵懿旨!”
寒轩看殿中拜倒之状,顿觉肩头,有千斤之重,动弹不得。
早朝退了,午后便是一一传唤,朝臣才相应入殿议政。
因方才之事,实在略显莽撞,寒轩便留了萧遇。
西偏殿乃书房所在,寒轩落于座上,萧遇只是岿然立于身前,面中带有刚强,气势煞人。
“本宫自知你忠耿,然今日之事,稍有不慎,便会为人反戈一击啊。”寒轩浅叹,“此时用强,实在铤而走险。”
萧遇面色不改,定定道:“臣下此举,为义,亦是为忠。大行皇帝遗诏字字千金,连宫中两位贵妃三司六部都只字不提,却明言要臣下接下大将军手中九城提督。臣下已是一等公爵位,此二品九城提督于臣下不过是累赘琐碎之职,故遗诏中虽言及臣下,实在是时时处处都为娘娘打算。”
寒轩心弦微动,冷眼看向萧遇。
“先帝自知立娘娘为帝,当是一番惊涛骇浪,需有人平息激流。而若是翊国将军冲在最前,披坚执锐与其浴血相争,自然落人口实说磊家苛政驭下,用酷吏重典戕害不平之音,以作粉饰太平之用。不仅于娘娘声威有损,更予人良机趁乱为祸地方。臣下一己之身,旁人眼中只是旧臣一介,并不与娘娘一路,故臣下纵是心狠手辣一些,舆论里亦只是忠臣,而非自私自用。”
寒轩仰头长舒一口气,一身疲累,“难为你了。”
“风口浪尖上,自当冲锋陷阵。来日河清海晏,亦可全身而退了。”萧遇讷然一笑。
“你还年轻,如今便想着隐逸林泉,怕是为时过早。”寒轩亦苦笑一声,“先帝仙去,众人皆染指其中,怕是唯你可独善其身,本宫当日着你细查,可有所获?”
“臣下本一心追查公主那一盏茶的来路,却一无所获,怕是要另辟蹊径了,臣下心中,已有盘算,娘娘放心。”
“本宫明白,让你百上加金,实是难为你了。”
“娘娘言重了。”萧遇躬身告退,寒轩看其背影,那少年英气,却教寒轩心头略有艳羡。心中暗叹:那餐松饮涧之思,亦是为了斯人吧。
第29章 沉舟
不见翠翘金钿雀,唯有黛眉颦远山。
见罢萧遇,自还有千头万绪要忙,夕阳西下之时,寒轩才自西偏殿而出,于灵前嘱咐几句,方回了溢寒宫。
寒轩斜倚窗下,右眼跳个不停,心中便生不悦。头顶那玦珮如尘冠于夜下熠熠生光,只是映于跳升烛火之中,看去亦不过是惨淡之色。
寒轩心中无端惴惴,微有不详之感,心头突突跳着,然其不敢轻露神色,不过蹙眉闭目,不出一语。众人见此,亦只是噤声一旁,纹丝不动。
凝眉中,溪见踟蹰而来,方到近前,只一把跪下,肩背略有瑟缩,踟躇不敢开口。
“何事?”寒轩故作镇定,未见溪见苍白脸色。
“娘娘……”溪见声带哭腔,“节哀。”
寒轩立时睁眼,厉声道:“何人要本宫节哀?”
溪见迟疑良久才说出口:“萧将军和夫人。”
寒轩大骇,一把挥去,案上文房四宝散落一地,砚上朱砂飞溅,一地鲜红,惨如喋血。
“怎么回事?”寒轩横目中,已暗有潮生。
“酉时许,闻得府中失火,将军策马回府,冲入火海欲救夫人……”溪见亦是哽咽,“只可惜,全府上下,无一人幸免。”
“混账!”寒轩咆哮一声,泪如泉涌。
寒轩心中悲痛,只用力捶打身旁椽柱窗棂,众人见状亦只是跪了一地,声声道“娘娘节哀。”
良久寒轩才勉强开口:“何人为之?”
“说是自内中烧起,一发不可收拾。将军策马而入时早已是一片火海。四处府宅商铺都道焚火之前,周遭并无异状。”
“蓝泽可知道了?”寒轩都不忍问这一句。
“此事太大,怕是川暝殿亦有消息了吧。”
寒轩强忍泪意,即传车架,向川暝殿而去。
长街之上,宫灯熠熠,一片堂皇,只是今夜似有凄风,如细刃幽幽刮上寒轩素面。
到川暝殿时,宫人在外跪着,殿中一扇屏风,是素绢绣的花好月圆。绢的那一边,隐隐见蓝泽,一身浅葱色,一顶银冠。
寒轩清楚,那是他初见萧遇时的样子。
蓝泽侧身相对,月华伴一支昏黄残灯,投射出蓝泽婉然的身影,只是无限凄惶。
他隐约的侧脸里早是一片潸然。他不知看向哪里,不知可否注意到屏风的这边是寒轩,然而,此间再有万千变化,于他亦只是兴味索然。
寒轩悄然出了川暝殿,回首轻声对随侍宫人道:“好好看着你家娘娘,别让他做傻事。”
言罢,两行清泪又姗姗而下。“记得告诉他,亏得那条小溪,那十亩桃园尚余一半。”
夜风下,寒轩回首这偌大一座川暝殿,心生无限愧疚:“取川暝二字,本是想为先帝遗妃,理当怀几分肃意,以示忠贞,却不想一语成谶。”
蓝泽一生中有两个男人,第一个是逢迎承欢徒耗青春。而这第二个,是爱之至切却可望难及。他委曲求全得到的一点点“自我”,亦随大火而去,唯剩余年寂寥,与无限遗憾。似乎他的生命之中,便没有“完满”与“得到”这两件事,有的只是满怀苦雨,两袖清泪。
寒轩可怜蓝泽,可怜到觉得自己可恨。可恨的是,寒轩已然不知还有什么,可以对蓝泽聊以补偿。
“可怜分袂太匆匆”,寒轩回想蓝泽的剪影,心中无限感喟。造化面前,他果然是“百计留君留不住”,等到郎君已去,他只剩下这满川烟暝,再无云笺,来付飞鸿。
自返溢寒宫,寒轩彻夜未眠,唯有独坐空堂,相忆旧人,频酌香茗,聊装醉意。
“溪见,你说,会是何人为之?”寒轩钗镮尽去,斜倚案边,倦然问了句。
“将军昨日身先士卒,怕是朝中多有不平之音。”溪见立于身后,不敢轻言。
“欲剪本宫羽翼,怕不止朝中之人。且若可如此手眼通天,昨日又怎会被擒受辱。这始作俑者……”寒轩只恨恨道,“朝露殿,麟游宫,哪怕川暝殿,都要盯紧。”
溪见喏喏称是,复噤声而立,寒轩沉吟良久,又道:“如此铤而走险,张扬行事,实是险棋。且欲掣肘本宫,兄长自是名门要害,如何是先除萧遇?”
“没了萧将军,翊国将军独大,明面上,是娘娘得利。”
“只怕是要捧得我磊家登高跌重了。也罢,你且去忙吧。”寒轩喃喃一句,复缄口沉思,再无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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