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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收尽 (雪毅)


寒轩却生意气风发之势:“后生定尽心竭力,终要拨云见日,以正视听。”
老人摇摇头,苦笑一句:“你我不过棋子,并非弈者,休要痴心太甚。”
心弦微动,自己果真不过是天阙局上一子,亲时金屋阿娇,疏时陌路萧郎。
“人一老,便五味不知,茶还是旧物,滋味却不同往日。还以为下人玩忽职守,却不料味改那日,便见华发。”其合盏起身,老态龙钟,“我想是时日无多,趁无常未至,便将宫中琐事一一交代于你吧。”
老者取了印绶,推门而出。便见那一身枯骨,于晨光中缓缓挪步,寒轩尾随其后,见其伛偻蹒跚,自生秋寒于心。
“似是来时的路?”寒轩轻问。
二人都默不作声,行了良久,角门边有个院落,恢宏之至,金碧辉煌,院中遍植牡丹,魏紫姚黄,赤英流霞,仪态万千。
寒轩知是茂苑殿,终是耐不住问道:“大人心中其实明了,都是熙氏做下的吧。”
老者与青叡却未见诧异,只不紧不慢道:“从来写在脸上的,都不是胸中河山。”
寒轩晓悟,便噤声前行。行了片刻,穹汉门即在眼前,门边一座殿阁,上有“宇禁阁”三字。
“这领宫之职,尽在这宇禁阁中了。你执掌得这胸中烈火,便如握金戈铁马,万变人心。”
因是晨间,宫人交班,殿中昏晖,隐隐见数十人影,伴暗尘而立。见有来者,众人便俯身施礼。虽看不分明,寒轩却分明觉其与自己一般,面中多了几许红潮。
寒轩本还沐于殿中庄严之气,却不想面前宫人齐齐解开衣袍,褪去下裳。虽早有预料,但寒轩见那铜质枷锁,于幽光下凛凛有光,不免还是赧颜。身畔枝雨更是回身相避,耳根已是通红。
那老者察觉二人神色,只缓缓道:“宫人入宫,自然要有所束缚,此法不过略作约束,免去终身之憾,已为上上之策。”
寒轩点头会意,那老者继续道:“宫中侍从,三日为期,轮值侍奉。退则居于外廷,亦算是皇家宽宥御下。”
言辞间,青叡取来锁钥,一把把枷锁应声开启,寒轩余光中,似可看得宫人面上释然。置身其间,闻得点滴蛊惑气味,更是不可自处。
老者事毕,见寒轩如此,待宫人轻快而去,便将手中锁钥交于寒轩手中,微微笑道:“皮囊而已,都是寻常。天长日久,你便亦可心如止水。”
青叡复取一卷帙而来,对寒轩道:“大人新理内务,此乃内宫行录,即日起,便需大人日日验讫落款。”
寒轩懵懂间,便依前例,提笔署名。老者将那印绶递予寒轩,寒轩则落印为迹。
万事稍安,自宇禁阁而出,寒轩看岭头烟云,微有苦涩:钩戟长铩,自不可令这重重宫阙怯懦分毫。最当慎防,乃是这一具具柔弱肉身,与那肉身之中的心火情浓。
见老者与青叡行于几步之前,寒轩低声对枝雨道:“你且留心这几日内宫行录,看今日那被掳侍从,到底是何人。”
枝雨会意,只缄口随行。
寒轩快行几步,跟于二人之后,又开口问:“现下要去何处?”
“早朝将散,你且去德驰殿拜会陛下。”
行了多时,经偏门入德驰殿内院,见一粉黛,袅袅婷婷,自寝殿而出。寒轩认得,那是修嫔,见其眉目面相,便知乃飞扬跋扈之人。
这边依制行礼,修嫔却不道起身,停了许久,才幽幽道:“磊氏入宫了啊。”
寒轩如临大敌,只垂首道:“臣下初入宫闱,望娘娘多提点庇佑。”
“既得入宫,便自求多福吧。” 修嫔轻笑一声,又转而对老领宫道,“本宫昨夜侍寝,《起居注》上,你休要怠忽疏漏。”
那老者却微露难色:“老臣记得,昨夜陛下传的昀媛娘娘……”
修嫔秀眉一挑,哂道:“昀媛诡诈,为争圣宠,瞒报疾患,私用猛药,不想弄巧成拙,不堪药力,吐了一地,脏了龙床,败了陛下兴致。陛下只得连夜通传,劳动本宫,来补那蹄子的错漏。”
老者自是明白其中关窍,只不动声色,持身答道:“臣下即刻去办。”
见修嫔自得而去,老领宫轻叹一声,对寒轩道:“此处来了差使,你自己进去吧。”
寒轩点头,却是心有悸悸,蹑足上了殿阶。深吸一口气,静待门边宫人,将那绣户轻启。
三重雕门,镶金缀玉。穿堂过室,才见那金云翠雾后,玉屏锦绣前,皇帝正斜倚案上,慵懒走笔。
皇帝面目隆准,无甚过人之处,倒是一柄剑眉,英气十足。寒轩明白,此间之人,自面目而观,是难分年岁的。看眼前皇帝仍是龙虎之态,而其走笔之势,已见积年霜尘。
“臣下新任领宫磊氏寒轩参见陛下,恭请圣安。”寒轩大礼相待,俯身于前。
皇帝未曾抬眼,眉中微颦:“初日入职,一切可还妥当?”
“臣下定鞠躬尽瘁,不负皇恩。”寒轩一时慌神,口中不过表忠。
皇帝不以为意,淡淡问,“魏穰逐轻你可知道?”
“曾有耳闻,乃少年英将。”寒轩不意皇帝竟问及此人,“陛下曾于殿选时提及,其大胜雎骊,正凯旋回朝,只待拜相封侯。”
“所以啊,可惜了。”皇帝轻叹,“捷报方到,又有急情。他父亲魏穰闻道密谋造反,大抵因众议难平,部将倒戈相残,将其刺于府中,又夺其兵符,引兵为祸。魏穰逐轻尚未得还朝,一得此信,直率众军杀回燊州,平了府宅之乱。如今上表请罪,愿以功抵过,群臣沸议不下,朕亦是头疼。此事,你怎么看?”
“臣下不懂这些。”寒轩恐犯忌讳,便托词相避。
“你身为领宫,朝中之事亦要上心。”皇帝此句语气略重,听得寒轩背脊生凉。
“请陛下赎罪。”
“不打紧,你方得入宫,不稔政务,亦是自然。你只将心中所想,直抒胸臆便是。”
寒轩沉吟一刻,怯怯道:“臣下想,魏穰将军平定雎骊,出生入死,本是大功,春风得意之时能心思清醒,审时度势,大义灭亲,亲平家中祸乱,更显忠义。且其羁旅营寨多时,其父谋逆之事,未见魏穰逐轻就定然瓜葛其中,此事还应细细查明,再做定论。”
“朕亦作此想,功过且都不论,先拘于京中,缓缓再议。只是其父心有反意,罪属滔天,便是罢官削爵,于他而言,亦是格外开恩。”皇帝徐徐道,“你所言种种,朕心中有数,只觉得此事太巧,魏穰氏三代将才,手握兵权,为肱骨之臣。其家中延祸,更引朝中不稳,朕心之所虑,怕是别有隐情,有人深谋远虑,意在玉阙。”
寒轩只答了一个是,便讷然不敢再言,良久皇帝才一句:“无事了,你且跪安吧。”
自始至终,皇帝都未看寒轩一眼,只锁眉看手中卷帙。寒轩微有不解,轻言一句:“臣下告退。”
退出殿外,寒轩长舒一口气,才惊觉自己已是汗湿重衣,神色苍白。
枝雨、青叡与那老者候于阶下,见寒轩走来,那老者道:“见过了陛下,今日功夫便不剩什么。只是这重重宫阙中,有一处你不可不去。”
见那老者面目深沉,不可轻测,寒轩哪敢有半分异议,随其穿花过木,上下漫行,终是行到一处,唯见一条幽狭甬道,直通绝壁,甬道尽头,乃青空浮云,了无遮碍。
行入甬道,见其一侧有数级石阶,才见一座临崖小楼,藏于此处。匾额之上,写有“不关阁”三字,笔力雄健,想是用心所书。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寒轩脱口而出。环视四下,只见这一座不关阁,起于万仞绝崖,迎风而立,安然耸峙。登阁远眺,可将脚下城郭尽收眼底,那炊烟袅袅,亦不过如尘粒聚散;而面前天穹,无山色相蔽,可饱览寰宇,渺远无极。
“这不关阁,乃陛下为源妃所建。当年源妃白发始生,依照宫规,不可再面圣,当归家待死。陛下不忍,漏夜私探,岂知惊动太后,翌日便以祸水为由,鸩杀源妃。陛下悲痛欲绝,建此不关阁,以志此情不渝,更是搬离禁宫主殿灼曜宫,偏居源妃生前寝宫德池殿。”老人语速极慢,绝壁风劲,更吹得银丝纷乱,“太后乔氏本为北派世家,源妃琼氏为南派微族,向来南北不和,太后如何能忍得一南来女子,得享万千荣宠,又怎可放任一微末小族,凭一小小女子而炙手可热。只是不料自还政于皇帝,太后便被幽闭宫中,郁郁而终。几家欢喜几家愁,延贵妃竟凭此事飞上枝头,盛宠不衰。”
寒轩不解,问道:“延贵妃如何涉足其中?”
“当日延贵妃尚为延嫔,乃其先察觉源妃华发,隐而不报,私禀陛下,迁延离宫时日。连陛下夜探,亦是其上下遮掩,暗自疏通,又亲于太后宫中拖延掩饰,陛下才得以避开重重耳目,见得源妃最后一面。奈何好景不长,源妃半鬓成雪,终是为太后知晓,熙氏受其牵连,降为延媛。源妃去后,太后严旨,不得加封,陛下为表愤懑,即刻晋了为其处处周全的熙氏为贵妃。”
寒轩面上虽波澜不惊,却早已明晰其中奥义:万事本无真假,只有成败,此事便是如此。
众人本沉于思虑,而耳畔微风之中,却添几许伤情。循声望去,不关阁下,一条临崖的回廊,有佳人婉立。其一身素色,不饰珠玉,满面落雨梨花。身侧侍女面带焦灼,欲言又止,想是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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